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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6月25日 星期一

別賦---江淹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況秦吳兮絕國,復燕宋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風兮暫起。是以行子腸斷,百感淒惻。風蕭蕭而異響,雲漫漫而奇色。舟凝滯於水濱,車逶遲於山側;棹容與而詎前,馬寒鳴而不息。掩金觴而誰舯,橫玉柱而沾軾。居人愁臥,恍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軒而飛光。見紅蘭之受露,望青楸之離霜。巡層楹而空掩,撫錦幕而虛涼。知離夢之躑躅,意別魂之飛揚。

故別雖一緒,事乃萬族。至若龍馬銀鞍,朱軒繡軸,帳飲東都,送客金谷。琴羽張兮簫鼓陳,燕趙歌兮傷美人;珠與玉兮艷暮秋,羅與綺兮嬌上春。驚駟馬之仰秣,聳淵魚之赤鱗。造分手而銜涕,感寂寞而傷神。

乃有劍客漸恩,少年報士,韓國趙廁,吳宮燕市。割慈忍愛,離邦去里;瀝泣共訣,抆血相視。驅征馬而不顧,見行塵之時起。方銜感於一劍,非買價於泉里。金石震而色變,骨肉悲而心死。

或乃邊郡未和,負羽從軍;遼水無極,雁山參雲。閨中風曖,陌上草薰;日出天而曜景,露下地而騰文;鏡朱塵之照爛,襲青氣之烟熅。攀桃李兮不忍別,送愛子兮沾羅裙。

至於一赴絕國,詎相見期?視喬木兮故里,決北梁兮永辭。左右兮魂動,親寡兮淚滋。可班荊兮贈恨,唯尊酒兮敘悲。值秋雁兮飛日,當白露兮下時;怨復怨兮遠山曲,去復去兮長河湄。

又若君居淄石,妾家河陽。同瓊佩之晨照,共金爐之夕春。君結綬兮千里,惜瑤草之徒芳。漸幽閨之琴瑟,晦高臺之流黃。春宮閟此青苔色,秋帳含茲明月光。夏簟清兮晝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長!織錦曲兮泣已盡,迴文詩兮影獨傷。

儻有華陰上士,服食還山,術既妙而猶學,道已寂而未傳。守丹竈而不顧,鍊金鼎而方堅;駕鶴上漢,驂鸞騰天,暫遊萬里,少別千年。唯世間兮重別,謝主人兮依然。

下有芍藥之詩,佳人之歌,桑中衛女,上官陳娥;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

是以別方不定,別理千名。有別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雖淵雲之墨妙,嚴樂之筆精;金閨之諸彥,蘭臺之群英;賦有凌雲之稱,辯有雕龍之聲,誰能摹暫離之狀,寫永訣之情者乎?









語譯:
最教人喪魂失魄的,莫過於別離了。就像西秦東吳,隔離絕遠;又像燕北宋南,相望千里。或是春天草才發青,或是秋天風剛颳起;在這時節,遊子總要為別離而腸斷,百感交集,十分悲傷。似乎風蕭蕭地起了異聲,雲漫漫地異於平時。船停在水邊,車留在山下,槳輕盪著走不動,馬苦叫個不停。對著金杯,誰有心喝酒?擱下玉琴,淚濕了車軾。在家的人悶沈沈地躺著,像丟了什麼東西似的。陽光溜下牆腳,月亮照到窗檽。看看帶露水的紅蘭花,望著遭霜打的青楸樹。走過掩著門的空房,撫摸冷清空虛的繡帳。想必你也要為別離而躑躅不進,神魂飛揚不安。

所以離別之情雖一致,而離別之事卻千差萬別。騎著銀鞍大馬,坐著紅漆花車。城門外有多少人餞行敬酒,花園裡有得意客擺席壯行。彈著琴,吹著簫,敲著鼓,燕趙美人唱著別離的歌曲。無論春秋,戴珠花,佩寶玉,顯得特別秀麗;穿輕羅,繫絲帶,顯得格外嬌嫩。歌聲吸引馬抬著頭不吃草,魚也浮上來細心聽。含著淚分別,真感到寂寞而傷心。

又有劍客想報恩人,少年想酬謝知己,像聶政刺韓國宰相,像豫讓偷入趙宮刺殺趙襄子,像專諸在吳宮殺王僚,像荊蚵離開燕市入秦般。他們辭別父母妻子,離開故國鄉里而去行刺。灑淚而別,拭血相視,騎上征馬,頭也不回地走了,只見一路上時時揚起塵土。想拿一口寶劍報答知己,並不是追求身後報酬。金石都要震動於他的精誠而變了文色,骨肉卻要悲哀到死了心。

也有因邊境不安,背著箭袋從軍的。遼水遠遠無邊,雁山高聳入天。閨房是春風送暖,田邊是嫩草放香。天上透出太陽的祥光,地上露珠閃耀著絢麗的光彩。映入眼簾的是紅塵的奇光異色,入鼻的是春天的氣息。攀上桃李樹,不忍離別;送著嬌兒,淚濕了羅裙。

至於離別到荒遠的國家去,哪有再見的日期?依戀地望著故鄉的喬木,在北面的橋樑上訣別告辭。隨從們神魂動盪,親戚朋友們紛紛流淚。或坐在柴上訴說離別的悲痛;或是喝杯酒敘敘悲哀。這時正是秋雁南飛的日子,露水白的時候。看彎曲的遠山,除了怨恨,還是怨恨,沿著長河的河岸,遊子遠遠離去了。

又像先生居於淄水西邊,夫人家在黃河北岸。清早在晨光中同起,傍晚在爐香中共坐。先生忽然到千里外作官,可嘆閨中少婦青春獨處。在深閨裡只能看著琴瑟感傷,高臺上羅幕深掩,不忍眺遠。春天的青苔關閉了房門,秋天的帳裡照滿了月光。夏天有涼爽的竹蓆,天總不黑,冬天凍結了燈油,夜總不盡。唱著織錦曲,眼淚已經流盡;作著迴文詩,只有對影傷心。

也許有華陰高士,為修鍊入山。法術已經神妙,還要用功;大道已經圓通,還沒得到真傳。看守鍊丹爐,不顧世事;專心鍊金鼎,意志堅定。忽然騎著白鶴到了銀河,駕著青鸞上了天。一剎那就走了萬里遠,天上少別,而人間已經千年。不過世間重視別離,一旦告辭世人的時候,還是不免黯然。

再說人世間的別離。像男女春遊的芍藥傳情,像李延年的佳人之歌,像衛國女郎在桑中幽會,像陳國佳人在樓上談情。眼前是青青春草,面前是綠波盪漾,把情郎送到最南的水邊,這別離是多麼傷心。到看見秋天的露水像明珠,秋天的月亮像白珪,明月明,露水白,時光這樣飛快流逝,季節忽地更換。自從和他離別,只有不斷的相思。

所以別離的地方不定,別離的原因也有種種不同。但有別離就有怨恨,有怨恨就又必充盈,教人失意擔憂,心碎骨痛。雖然王子淵、揚子雲的文章好,嚴安、徐樂的寫法精,金馬門有許多才子,蘭臺上有成群英才。作起賦來,有飄飄凌雲的美稱;辯論起來,有雕鏤龍文的名聲,又有誰能夠描摹暫離的狀況,抒寫出永別的心情呢?





注解:
逶遲:車行緩慢的樣子。
居人愁臥,恍若有亡:居人,留在家裡的人。恍若有亡,神思恍惚,若有所失。
劍客慚恩:劍客,精通劍術的俠客。慚恩,因未能報知遇之恩而慚愧。
青氣:春天之氣。
簟:音ㄉㄧㄢˋ,竹蓆。
芍藥之詩:《詩經,鄭風.溱洧》:「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與芍藥。」寫男女愛戀之事。
佳人之歌:指漢武帝時宮廷音樂家李延年所寫之歌:「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別方不定,別理千名:離別的情況各有不同,離別的原因也有很多。
辯有雕龍之聲:辯,辯論才能。雕龍之聲,善於修辭的美名。《史記.孟子荀卿列傳》:戰國騊衍善辯,騶奭(音ㄕˋ)將其辯辭加以記錄修飾,如同雕鏤龍文那樣精妙。

2012年6月24日 星期日

三峽---酈道元

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岩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至於夏水來陵,沿溯阻絕。或王命急宣,有時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以疾也。春冬之時,則素湍綠潭,回清倒影。絕巘多生怪柏,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淒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





語譯:
在長達七百里的三峽中,兩岸高山連綿不斷,峰巒重疊遮天蔽日,若非正午或夜半,是見不到太陽或月亮的。到了夏天,大水漫上山坡,水路交通就被阻斷。有時朝廷有急令召見,早上乘船從白帝城出發,晚上就到達江陵,其間路程一千二百里,即使騎快馬,駕疾風,也沒有比這快。

春冬時節,俯視江中雪白的急流,回映樹木的清光,碧綠的潭水,搖蕩山巒的倒影;仰望峭壁上長滿柏樹,奇形怪狀;高巖上掛著懸泉瀑湳,奔流不止。清亮的水、蒼翠的樹、高峻的山、茂密的草,組成一幅多彩的畫面,趣味無窮。

而到了秋季的霜天晴日,山林和澗水都顯出一派寒冷肅殺的景象。特別是高峰上的猿猴不斷厲聲長嘯,那聲音拉得很長,在山谷山發出回響,聽起來更是悲哀婉轉,無限淒涼。所以打魚的人都唱道:「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





注解:
絕巘:陡峭的高峰。絕,極,指最高處。巘,音ㄧㄢˇ,山峰。
屬引:連續不斷。

2012年6月23日 星期六

北山移文---孔稚珪

鐘山之英,草堂之靈,馳煙驛路,勒移山庭。夫以耿介拔俗之標,瀟灑出塵之想,度白雪以方絜,干青雲而直上,吾方知之矣。若其亭亭物表,皎皎霞外;芥千金而不盼,屣萬乘其如脫;聞鳳吹於洛浦,值薪歌於延瀨,固亦有焉。豈期終始參差,蒼黃翻覆,激翟子之悲,慟朱公之哭;乍迴跡以心染,或先貞而後黷,何其謬哉!嗚呼!尚生不存,仲氏既往,山阿寂寥,千載誰賞?

世有周子,雋俗之士,既文既博,亦玄亦史。然而學遁東魯,習隱南郭;偶吹草堂,濫巾北岳;誘我松桂,欺我雲壑;雖假容於江皋,乃纓情於好爵。

其始至也,將欲排巢父,拉許由,傲百氏,蔑王侯。風情張日,霜氣橫秋。或嘆幽人長往,或怨王孫不遊。談空空於釋部,覈玄玄於道流。務光何足比?涓子不能儔!

及其鳴騶入谷,鶴書赴隴,形馳魄散,志變神動。爾乃眉軒席次,袂聳筵上;焚芰製而裂荷衣,抗塵容而走俗狀。風雲悽其帶憤,石泉咽而下愴。望林巒而有失,顧草木而如喪。

至其紐金章,納墨綬,跨屬城之雄,冠百里之首,張英風於海甸,馳妙譽於浙右。道帙長殯,法筵久埋。敲扑喧囂犯其慮,牒訴倥傯裝其懷。琴歌既斷,酒賦無續。常綢繆於結課,每紛綸於折獄。籠張趙於往圖,架卓魯於前籙。希蹤三輔豪,馳聲九州牧。

使我高霞孤映,明月獨舉;青松落陰,白雲誰侶?戶摧絕無與歸,石徑荒涼徒延佇!至於還飆入幕,寫霧出楹,蕙帳空兮夜鵠怨,山人去兮曉猿驚!昔聞投簪逸海岸,今見解蘭縛塵纓。於是南嶽獻嘲,北壟騰笑,列壑爭譏,攢峰竦誚。慨遊子之我欺,悲無人以赴弔。故其林慚無盡,間愧不歇,秋桂遣風,春蘿罷月。騁西山之逸議,馳東皋之素謁。

今又促裝下邑,浪拽上京;雖情投於魏闕,或假步於山扃。豈可使芳杜厚顏,薜荔無恥,碧嶺再辱,丹崖重滓,塵游躅於蕙路,缺淥池以洗耳?宜扃岫幌,掩雲關,斂輕霧,藏鳴湍,截來轅於谷口,杜妄轡於郊端。於是叢條瞋膽,疊穎怒魄;或飛柯以折輪,乍低枝而掃迹。請回俗士駕,為君謝逋客。








語譯:
鐘山的英靈,草堂的神明,奔馳在雲煙浸漫的驛路上,把這篇移文刻在山庭。那具有忠貞守正、超出流俗的儀表,清高絕俗,超逸出塵的思想;行為的廉潔,可以和白雪相比,志向的高遠,可以凌駕青雲而直上,這種真正的隱士,如今才知不易達到。至於那崇高超脫外物,潔白如同雲霧;視千金同草芥,放棄高位有如敝屣;在洛浦吹笙,在延瀨高歌,這種高士,世上原是有的。哪裡知道有一種人,始終不一,反覆無常;墨子見了他,一定悲傷落淚;朱公見了他,定要悲哀痛哭;他們暫時隱避到山林裡去,但心裡仍是染著俗氣;或是原先清廉正直,後來污穢,這是多麼荒謬呢!唉!尚子平不再有了,仲長統已經過去,名山寂寞,千年以來,有誰來賞玩呢?

現在有個周君,堪稱凡俗中的俊士,既富有文采,又博學多才,精通玄學,也博通歷史。然而學習顏闔遁世,仿效南郭隱居;住在北山草堂裡面,穿著隱者的衣服;誘騙松桂,欺暪雲壑;雖然偽裝成隱士住在江邊,卻對名利爵祿掛心。

他剛來北山隱居時,想超過巢父,領先許由,傲視諸子百家,看輕王侯將相。他的風致,勝過日月;他的氣節,猶如深秋;有時嘆息隱居的人,永遠的遠去,有時怨恨王孫名士不到山中遊玩。有時談談佛學,有時講講老莊。好像務光、涓子那樣的高士都不足和他比擬了。

誰知等到欽差使者車駕入山,皇上的詔書來到,他就改換了形貌,飛散了魂魄,一向的志氣精神,也都起了變化和動搖。竟然在筵席上,眉飛色舞,捲衣撩袖;焚燬了隱者的服裝,露出了趨炎附勢的醜態。因此風雲悽愴含恨,泉石悲愴流淚,樹林岡巒,花草樹木,都傷痛若有所失。

等到他掛了縣令的印章,佩了黑色的印綬,擔任海鹽大縣的縣長,美好的聲譽傳佈在浙右一帶。從此道書永遠拋棄,佛經埋藏久已;天天處理那審判訴訟,來往的公文真是忙碌。彈琴、唱歌、飲酒、賦詩都沒有工夫了;忙的是考核官吏,煩的是斷決獄訟,想要超越張敞、趙廣漢的成績,凌駕卓茂、魯恭的事業。希望趕上京城附近豪吏的成就,聲名遠播到天下地方首長的耳裡。

如此一來,使得山中的高霞明月,孤映獨照;青松白雲,零落寂寞。草堂已經傾頹,離人不再歸來;石路也已荒涼,使人空盼望!至於旋風飄飄入簾幕,吐霧裊裊出楹柱;蕙帳空了,使得夜鶴悲鳴;山人去了,使得晨猿驚懼!從前聽說他掛冠求去,隱居海邊;現在卻看見他脫去了蘭衣,落在塵俗仕途裡。於是南嶽諷嘲,北山譏笑,萬壑眾峰,都相譏議。慨嘆受了遊子的欺騙,又悲傷沒人前來慰問。樹林澗水,都為他慚愧不止;秋桂春蘿,也不要風月傳香增美了;所以宣揚西山的清議,揭告東皋的反覆無常。

現在又在海鹽整頓行裝,鼓起舟楫,直上京都;雖然念念不忘朝廷,卻還要託跡再遊北山。怎可使芳杜、薜荔蒙受恥辱,碧嶺、丹崖再受穢濁,俗跡污染蕙路,因洗耳而沾污了清池呢?應當閉上山洞口的帷幔,關了雲關,收斂輕霧,藏匿鳴湍,在谷口截住他的車輛,在郊外拒絕他的馬匹。於是草木發怒動火,有的枝條橫出,準備折斷車輪,有的枝葉低垂,準備掃去穢跡。替山神擋回那俗士,告訴那逃客,我們拒絕你進入北山。





注解:
玄:玄學,魏晉時期研究老、莊學說的哲學。
尚生不存,仲氏既往:尚生,尚長,字子平。仲氏,仲長統,字公理。二人皆為東漢隱士。
務光:夏商之際的隱士,傳說商湯得天下後,欲讓之,務光便逃走而隱居。
涓子:春秋時齊國高士,隱於宕山。
鳴騶:古代達官貴人出行時前導後隨的騎井。
鶴書:古詔書體,借指徵召的詔書。
道帙長擯:道帙,道家書籍。帙,音ㄓˋ,書套,擯,音ㄅㄧㄣˋ,拋棄。
倥傯:事多忙亂的樣子。
籠張趙:籠,籠蓋,超越。張趙,指西漢名臣張敞和趙廣漢。
山扃:山門,指北山。扃,音ㄐㄩㄥ。



2012年6月22日 星期五

蘭亭集序---王羲之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取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繫之矣!向之所欣,俛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與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語譯:
永和九年,是癸丑年,三月初的時候,大家聚集在會稽郡山陰縣的蘭亭,舉行「修禊」。賢達們全到齊了,年少、年長的也都聚集在一起。這裡有高山峻嶺、茂盛的樹林、修長的竹子,又有清澈的溪水、湍急的河流,映照圍繞在亮子的左右,引導流水成為曲折的小渠道,讓酒杯順著水波浮動,大家依照次序排列坐下;雖然沒有彈奏音樂的熱鬧,但是喝一杯酒、吟一首詩,也足夠痛快地序發幽雅的情意了。

這一天,天色晴朗、氣候舒爽,空氣新鮮,溫和的微風使人暢快;抬起頭來,看到世界的廣大,低下頭去,見到事物種類的繁多;隨意觀覽,舒暢心胸,耳目都可盡情享受,真是快樂呀!

大抵人和人共同生活在世界上,有的人得自己的抱負,與知心好友談論;有的寄情於大自然,行為無拘無束。雖然取捨的方式不一樣,安靜躁動也有所不同,但是當他安於自己的遭遇,感到短暫的得意、痛快滿足的時候,幾乎不知道會有老的一天來到。等到他對原本所追求的事物厭倦了,情感便會隨事情變化,感慨也就跟著來了。從前所快樂的,轉瞬間已經變成過去的事,對此還不能不引起感慨;何況人的壽命長短是由上天作主的,終究會有窮盡的時候。古人說:「死生也可以說是大事了。」怎麼能不悲痛呢?

我每次觀察令古人產生感慨的原因,就如同驗合契約那樣,沒有一次不對著文章嘆息悲傷的,自己也說不出來是什麼緣故。我十分明白把生死看做一樣是謊言,把長壽早夭看做齊等也是胡說。後來的人看現在,就像現在的人看從前般,真是可悲啊!所以列敘當時聚會的人,記錄大家所作的詩。雖然將來的時代不同,事情有異,可是引發心中感觸的情境是一樣的!後世讀這篇文章的人,也會對它有所感觸吧!



注解:
修禊事:修禊是古代風俗,農曆三月上旬到水邊游玩洗濯,以除妖邪。禊,音ㄒㄧˋ,清潔。
流觴曲水:將水引導成曲折小渠,把酒杯放在水上隨波而下,酒杯停在誰的身邊,誰就喝。
列坐其次:按照次序排列就座。
惠風:和風。
遊目騁懷:隨意觀賞瀏覽,開暢胸懷。
俯仰一世:俯仰,抬頭低頭之間;比喻時間很短。很快就過完了一生。

桃花源記---陶淵明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便捨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

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村中聞有此人,咸來問訊。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此人一一為具言所聞,皆嘆惋。餘人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數日,辭去。此中人語云:「不足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志之。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

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後遂無問津者。





語譯:
晉朝太元年間,有一個靠打魚為生的武陵人,有一天,他乘著小船沿著一條小溪划去,忘記了自己划行多遠;忽然見到一片桃花林,長滿了河岸兩旁幾百步的土地上,其間一棵雜樹也沒有,芬芳的青草既新鮮又美麗,落下來的花瓣隨風飄散,漁人覺得非常奇特。他又再向前划去,想划到桃花林的盡頭。

林子的盡頭便是小溪的源頭,在那兒還矗立著一座小山。山上有個小洞,好像有亮光,漁人就下船,從洞口走進去。山洞起先很狹窄,只夠讓一個人通過;又走了幾十步,突然開闊明朗起來。土地平坦寬廣,房屋排列得也很整齊。有肥沃的田地、美好的池塘,還有桑樹、竹子這一類的東西。田間的小路縱橫交錯,四通八達;雞鳴狗吠,到處都能聽得見。在這兒來來往往耕田作活的男女的穿著打扮完全和外面的人一樣;老人和小孩,都很安適且自得其樂。

他們看到漁人,大吃一驚地問他是從哪來的,漁夫便詳細地告訴他們。他們便邀請漁人到家裡去,殺雞、備酒請他吃飯。村裡的人聽說來了這麼一個人,都跑來詢問他一些事情。他們自己祖先在秦朝的時候,為了躲避禍亂,便帶領了家人和鄉人來到這個與外界隔絕的地方,再也沒有出去過,從此就和外面的人隔絕了。他們又問漁人現在是什麼時代?他們連漢朝都不曉得,更不用說魏朝和晉朝了。漁人把他所知道的事情一件件告訴他們,他們都感到很驚訝。其餘的人也各自請漁人到家裡去,準備好酒飯招待他。逗留了幾天後,漁人向村人告別打算回去,村裡的人囑咐他說:「不值得向外面的人說啊!」

漁人出來以後,找到他的船,就沿著原路划回去,處處都做上記號。到了城裡,便去拜見太守,說有這麼一回事。太守就派人跟他去找,尋找漁人之前所做的記號,卻迷路再也找不到了。

南陽的劉子驥,是位高尚的人士,聽說這個消息後,便很高興地計畫去找這個地方,還沒來得及去成,不久就得病死了。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人去尋訪了。





注解:
落英繽紛:落花繁多雜亂的樣子。
儼然:整齊的樣子。儼,音ㄧㄢˇ 。
阡陌交通:阡陌,田間小路,東西稱為阡,南北叫陌。
便扶向路:就沿著來時走的路。
志:同「誌」,作標記。
詣:去拜見。
規往:計畫前往。
問津:尋訪。津,渡口。

五柳先生傳---陶淵明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

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履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非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

贊曰:黔婁之妻有言:「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味其言,茲若人之儔乎?銜觴賦詩,以樂其志。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語譯:

先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的人,也不惱楚他的姓名字號,他的屋子旁邊有五棵柳樹,因此就使用「五柳」來作為自己的別號。

先生的性情沉靜、不多話,不羨慕榮華富貴。喜歡讀書,但求明白道理,而不拘泥於字句解釋;每當有所領會時,便高興得忘了吃飯。生性喜歡喝酒,可是家裡貧窮,無法常常買得到酒,親朋好友知道他有這個嗜好,就常備酒請他去喝,他到了便盡情暢飲,希望自己能喝醉,醉了就告辭,沒有留戀不捨的時候。觸目所及的是一片空蕩冷清遮蔽不了日曬雨淋;穿的是修補過的粗布短衣,盛米的竹籃和瓢裡經常空著,先生卻安然自得。常寫些文章自我娛悅,很能夠顯示出自己的志向。把個人的得失置之度外,就這樣度過一生。

贊說:黔婁曾經說過:「不憂慮貧賤,不急著追求富貴。」細細品味他的話,不就是在說先生這一類的人嗎?飲酒作詩,用以快樂自己的心志,這就是無懷氏的百姓呢?還是葛天氏的百姓呢?





注解:
吝情:捨不得。
晏如:安然自在。
黔婁:春秋時人,齊之隱士,安於清貧,不願出仕。
無懷氏葛天氏:皆為傳說上古時代的帝王名號。

2012年6月20日 星期三

陳情表---李密

臣密言:臣以險釁,夙遭閔凶。生孩六月,慈父見背;行年四歲,舅奪母志。祖母劉愍臣孤弱,躬親撫養。臣少多疾病,九歲不行;零丁孤苦,至於成立。既無伯叔,終鮮兄弟。門衰祚薄,晚有兒息。外無朞功強近之親,內無應門無尺之僮。煢煢孓立,形影相弔。而劉夙嬰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湯藥,未曾廢離。

逮奉聖朝,沐浴清化。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後刺史臣榮,舉臣秀才。臣以供養無主,辭不赴命。詔書特下,拜臣郎中;尋蒙國恩,除臣洗馬。猥以微賤,當侍東宮,非臣隕首所能上報。臣具以表聞,辭不就職。詔書切峻,責臣逋慢;郡縣逼迫,催臣上道;州司臨門,急於星火。臣欲奉詔奔馳,則劉病日篤;欲苟順私情,則告訴不許,臣之進退,實為狼狽。

伏惟聖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猶蒙矜育,況臣孤苦,特為尤甚。且臣少仕偽朝,歷職郎署,本圖宦達,不矜名節。今臣亡國賤俘,至微至陋,過蒙拔擢,寵命優渥,豈敢盤桓,有所希冀?但以劉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餘年,母孫二人,更相為命,是以區區不能廢遠。

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劉今年九十有六,是臣盡節於陛下之日長,報養劉之日短也。烏鳥私情,願乞終養。臣之辛苦,非獨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見明知,皇天后土,實所共鑒。願陛下矜愍愚誠,聽臣微志,庶劉僥倖,保卒餘年,臣生當隕首,死當結草。臣不勝犬馬怖懼之情,謹拜表以聞。




語譯:
臣李密敬稟:臣因為命運惡劣,從小就遭遇到憂戚喪事。出生六個月,慈父就死了。到了四歲,母親被舅父逼迫改嫁。祖母劉氏可憐臣孤苦幼小,親自撫養臣。臣小時候常常生病,到了九歲還沒辦法走路;在孤單困苦中,長大成人。既沒有伯叔,也沒有兄弟;家門衰敗,福祚淺薄,直到年老了才有兒子。外面沒有有能力而親近的親戚,家裡沒有應門接待客人的僮僕。孤孤單單一個人,只有形體和影子相互安慰。而祖母劉氏早年就有病纏身,常年躺在床上;臣侍候她喝水吃藥,從來不曾停止和離開過。

到了聖朝,蒙受著陛下清明的教化。前任的太守逵,選臣作孝廉;後來的刺史榮,又推舉臣作秀才。臣因為沒有人能夠供養劉氏,便辭謝了他們並沒有接受命。陛下您特地頒下詔書,但命臣為郎中;不久後又承蒙國恩,調任臣作太子洗馬。像臣這樣低微卑賤的人,居然要臣去做侍候太子的事,這不是臣光斷頭捨命就能夠報答的。臣把實際的情形都奏報上去,推辭而不上任。然而詔書嚴厲,責備臣有逃避怠慢之嫌。郡縣裡的差爺前來逼迫,催促臣趕快上路;州裡的官吏,也到家中來催促,急得像流星、像救火似的。臣想要服從詔書,立即動身到職,可是劉氏的病一天比一天更加嚴重;想要顧及私情,卻又不被許可。臣的處境,實在是進退兩難。

臣認為聖朝是以孝道治理天下的,凡是前朝的故舊元老,尚且受到您的矜憐養育;更何況臣孤苦的情況,比別人更為嚴重呢?而且臣在年輕的時候,曾在蜀漢做過尚書郎,本來就想要謀求個官職以顯達自己,並不重視名節。臣現在是亡國的俘虜,十分微賤鄙陋,承蒙陛下過分提拔,賜給臣這麼優渥的恩寵,怎麼敢猶豫不決,還有別的企圖呢?只是因為劉氏就像快要下山的太陽,只剩微弱的氣息,性命垂危,朝不保夕。臣沒有祖母,無法活到今天;祖母沒有臣,就不能過完她的殘年。祖孫兩人,相依為命;所以臣不能丟下她而遠去。

臣今年四十四歲,祖母劉氏今年九十六歲,所以,臣盡忠於陛下的日子長,報答劉氏的日子則所剩不多了。臣以為像烏鴉反哺的私情,希望能奉養她老人家到最後一天。臣的辛苦,不但四川的人士和梁、益二州的長官們都知道得很清楚;就連天地神靈,也一樣看得明白。希望陛下能憐憫臣的誠心,聽見臣小小的心願,好讓劉氏能僥倖平安地度過她的餘年,臣活著的時候,一定捨命盡忠,就是死了,也會結草報恩的。臣懷著無限恐懼的心情,恭恭敬敬地呈上此表,稟告陛下得知。




注解:
險釁:命運惡劣。釁,音ㄒㄧㄣˋ,罪禍。
見背:背棄我。
愍:音ㄇㄧㄣˇ,憐惜。
門衰祚薄:家門衰敗,福祚淺薄。
煢煢孓立:煢煢,孤獨的樣子。孓立,獨立。
隕首:斷頭,捨命之意。
逋慢:逃避,怠慢。逋,音ㄅㄨ。
矜育:哀憐養育。
結草:出自《左傳.宣公十五年》一個典故,為死後報恩之意。

2012年6月19日 星期二

出師表---諸葛亮

臣亮言: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衛之臣不懈於內,忠志之士忘身於外者,蓋追先帝之殊遇,欲報之於陛下也。誠宜開張聖聽,以光先帝遺德,弘志士之氣,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義,以塞忠諫之路也。

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若有作奸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內外異法也。

侍中、侍郎郭攸之、費褘、董允等,此皆良實,志慮忠純,是以先帝簡拔以遺陛下。愚以為宮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咨之,然後施行,必能裨補缺漏,有所廣益。

將軍向寵,性行淑均,曉暢軍事,試用於著日,先帝稱之曰能,是以眾議舉寵為督。愚以為營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陣和睦,優劣得所。

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先帝在時,每與臣論此事,未嘗不嘆息痛恨於桓、靈也。侍中、尚書、長史、參軍,此悉貞良死節之臣,願陛下親之信之,則漢室之隆,可計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於草廬之中,咨臣以當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馳。後值傾覆,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爾來二十有一年矣。

先帝知臣謹慎,故臨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來,夙夜憂嘆。恐托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將犬率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凶,興復漢室,還於舊都。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至於斟酌損益,進盡忠言,則攸之,褘、允之任也。

願陛下托臣以討賊興復之效,不效則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靈:若無興德之言,則責攸之、褘、允等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謀,以諮諏善道,察納雅言,深追先帝遺詔。臣不勝受恩感激。

今當遠離,臨表涕零,不知所言。





語譯:
臣亮敬稟:「先帝開創大業還不到一半,就在中途去世了,現今天下分成三部分,益州則是民困財盡,這實在是我們危急存亡的關鍵時刻啊!然而侍衛的顯臣們仍在內勤修職務,忠義的志士在戰場上不畏生死的作戰,全是因為追念先帝對他們的禮遇,進而打算報答在陛下身上的緣故。陛下實在應該廣開言路以增廣見聞,好光大先帝的遺德,提高志士們的士氣,不應當小看自己,引證一虛不合義理的事情和道理, 堵塞了忠臣們進諫的道路啊!


皇宮和丞相府,都是一體的。擢升、懲罰、獎勵善者、罷黜惡者之事不應該有所不同。假使有做壞事犯法的,或者盡忠行善的人,都應該交給相關單位判定功罪,加以賞罰,以表示陛下公平開明的治國之理;不應該偏私,使內外有不同的法律。

侍中郭攸之、費褘,侍郎董允這些人,都是善良誠實、志向思慮忠純的人,所以先帝特地選拔他們出來輔助陛下。臣以為宮中的事情,無論大小,都要先問問他們的意見,然後再去實行,如此一來,一定能補救缺點和漏洞,而有獲得不少的好處。

將軍向寵,品格和行為皆善良公正,通達軍事,從前曾經試用過,先帝稱讚他有才能,所以大家皆建議推舉他做都督。臣以為軍中的事情,都先問過他之後再去做,必定能夠使軍隊和睦、好的人和不好的人都能被分發到合適的工作。

親近賢臣,疏遠小人,這是漢朝初期之所以興盛的原因;親近小人,疏遠賢臣,這是漢朝末期之所以衰敗的原因。先帝在世的時候,每次和臣談論起這件事,沒有不嘆息痛恨桓帝和靈帝的錯誤的。侍中郭攸之、費褘、尚書陳震、長史張裔、參軍蔣琬,這些都是忠貞且誠信不欺,並能夠為國家犧牲的臣子,希望陛下能親近他們、信任他們,那麼漢朝的興盛就在眼前了。

臣本來只是一個平民的老百姓,在南陽耕田,只求在亂世裡能苟且偷生,不奢求結交當代的顯要。先帝不因為臣的卑陋,紆尊降貴地到臣的草廬來拜訪了三次,詢問臣當世的事情。臣因此感激,就答應替先帝奔走效力。後來遭逢失敗,在敗軍中接受了先帝囑託的任務,在危難時接受任命,到現在已經有二十一年了。

先帝知道臣謹慎,所以臨死前,把重任託付予臣。而且自從接受了這樣重大的使命以來,日夜憂慮,生怕不能辦好先帝託付的任務,而令他人批評先帝不能知人善任。所以臣在五月間渡過瀘水,深入草木不生的蠻荒之地。現在南方已經平定,軍備也很充足,陛下應當鼓舞士氣,率領三軍出師北伐,以收復中原,讓臣盡我微薄的力量,消滅曹魏,復興漢朝,好回到故都。這就是臣來報答先帝、盡忠於陛下的職責啊。至於政治上衡量事務是否可行、隨時進諫忠言的事,就是郭攸之、費褘、董允他們的責任了。

希望陛下能把討伐漢賊、復興漢室的責任交付給臣;不成功的話就治臣的罪,以告慰先帝的神靈。要是沒有增進德行的善言,就責罰郭攸之、費褘、董允等人,以表明他們的怠慢失職。陛下也應當多加考察,以訪求好的道理,審察接納忠臣們好的勸告,仔細追思先帝臨死時所下的詔書。臣受了陛下的大恩惠,非常感激。

臣就要遠離陛下,寫這篇表的時候,不自覺地淚流滿面,也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了!。」






注解:
崩殂:天子死掉稱作崩。殂,死亡。
陟罰臧否:陟,音ㄓˋ,擢升。罰,懲罰。臧否,音ㄗㄤ ㄆㄧˇ,善惡。在此指表揚批評。
淑均:和善公正。
諏:音ㄗㄡ,謀求、徵詢。

2012年6月15日 星期五

隆中對---陳壽

亮躬耕隴畝,好為(梁父吟)。身長八尺,每自比於管仲、樂毅,時人莫之許也。惟博陵崔州平、潁川徐庶元直與亮友善,謂為信然。

時先主屯新野。徐庶見先主,先主器之,謂先主曰:「諸葛孔明者,臥龍也,將軍豈願見之乎?」先主曰:「君與俱來。」庶曰:「此人可就見,不可屈致也。將軍宜枉駕顧之。」

由是先主遂詣亮,凡三往,乃見。因屏人曰:「漢室傾頹,奸臣竊命,主上蒙塵。孤不度德量力,欲信大義於天下,而智術淺短,遂用猖蹶,至於今日。然志猶未己,君謂計將安出?」

亮答曰:「自董卓已來,豪傑並,跨州連郡者不可勝數。曹操比於袁紹,則名微而眾寡,然操遂能克紹,以弱為強者,非惟天時,抑亦人謀也。今操已擁百萬之眾,挾天子而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孫權據有江東,已歷三世,國險而民附,賢能為之用,此可以為援而不可圖也。荊州已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國,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資將軍,將軍豈有意乎?益州險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業。劉璋闇弱,張魯在北,民殷國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將軍既帝室之胄,信義著於四海,總攬英雄,思賢如渴,若跨有荊、益,保其岩阻,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好孫權,內修政理;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於秦川,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誠如是,則霸業可成,漢室可興矣。」

先主曰:「善!」於是與亮情好日密。

關羽、張飛等不悅,先主解之曰:「孤之有孔明,猶魚之有水也。願諸君勿復言。」羽、飛乃止。






語譯:
諸葛亮在南陽親自耕種,平常很喜歡唱(梁父吟)。他身長八尺,常拿自己與管仲、樂毅相比,當時的人不以為然,只有博陵縣的崔州平,穎川的徐庶與諸葛亮很要好,認為這是事實。

當時先主劉備駐紮在新野,徐庶前去求見,先主非常器重他。徐庶對先主說:「諸葛孔明像條蟄伏的龍,是個隱居的賢才,將軍有意去見他嗎?」先主說:「你帶他來好了。」徐庶說:「這個人只可以你去見他,不可以委屈他來,將軍應該委屈大駕,前去看他。」

於是先主就親自去拜訪諸葛亮,先後往返了三次才見到。先主便摒退了左右的人說:「漢朝國運衰微,奸臣專權,主上被董卓劫持到長安,又被曹操脅迫到許昌。我劉備不自量才德不如人,想伸張大義於天下;但智慧謀略淺薄,終至失敗受挫到今天這個地步。然而我的心意還沒有因此而作罷,先生認為應當怎麼辦好呢?」

諸葛亮回答說:「自從董卓叛亂以來,各地的英雄豪傑紛紛興起,跨越數州、兼併數郡的人不知有多少。曹操與袁紹相比,名望小、軍隊又少,但是曹操能擊敗袁紹,由弱小變成強大,這不只是天時地利而已,還有人為的因素。現在曹操已擁有百萬的大軍,挾持天子來指揮諸侯;以這種形勢而言,確實不可以同他爭強。孫權佔據長江下游一帶,已經有三代之久,那兒地地勢險要,而民心歸附,賢能的人也都為他效力;所以只能用他作援軍,不可以圖謀攻打。荊州的劉表,北面據有漢水、沔水,南面有富饒的州郡一直延伸的到南海,東面和吳郡、會稽鄰接,西面和巴蜀二郡相通,這就是可以發展武力的國家,然而他們的人主卻沒有能力固守,這或許是上天要送給將軍的,將軍有興趣嗎?益州地勢險阻,又有廣大肥沃的平原,真可以說是「天府之國」,高祖就是靠這塊土地建立帝業的。但劉璋愚昧懦弱,張魯在北方窺視著。他的人口眾多、國家富裕,卻不知道愛護人民,才智之士都希望能得到一位賢明的君主。將軍既然是皇家帝室的後代,信義顯著,天下人都知道,又能收攬英雄豪傑,思慕賢士如飢如渴。假使能佑有荊、益兩州,固守他們的險阻,西面和戎人講和,南面安撫夷越,對外和孫權結為盟友,對內修明政治;天下如果有變動,就派遣一位上將軍率領荊州的軍隊,向宛、洛兩地進攻,將軍則親自統帥益州的部隊出擊秦川,那麼老百姓有誰敢不拿著飯菜酒水來歡迎將軍的呢?真能如此,那麼稱霸天下的大業就可以成功,漢朝就可以復興了。」

先主說:「很好。」所以和諸葛亮的交情一天比一天親密。

關羽、張飛等人看到這種情形,很不高興。先主向他們解釋說:「我得到孔明,就像魚得到水一般。希望你們不要抱怨了!」關羽、張飛這才不再議論。








注解:
八尺:約今五尺多。
天府:險要而富庶之地。
胄:後代。
誠如是:果真如此。
管仲:名夷吾,春秋時齊桓公相,佐其統合諸侯,建立霸業。
樂毅:戰國時名將,為燕昭王聯合五國,大破齊國。

2012年6月12日 星期二

洛神賦並序---曹植

黃初三年,余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賦。其辭曰:

余從京域,言歸東藩。背伊闕,越蠉轅。經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傾,車殆馬煩。爾乃稅駕乎蘅皋,秣駟乎芝田。容與乎陽林,流眄乎洛川。於是精移神駭,忽焉思散。俯則未察,仰以殊觀。睹一麗人,於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爾有覿於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艷也!」御者對曰:「臣聞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則君王之所見也,無乃是乎?其狀若何?臣願聞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項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瓌姿蜀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於語言。奇服曠世,骨像應圖。坡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於山隅。於是忽焉縱體,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蔭桂旗。攘皓腕於神滸兮,采湍瀨之玄芝。

余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託微波而通辭。願誠素對先達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習禮而明詩。抗瓊珶以和予兮,指潛淵而為期。執眷眷之款實兮,懼斯露之我欺。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收和顏而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

於是洛靈感焉,徒倚徬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疎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塗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長吟以永慕兮,聲哀厲而彌長。

爾乃眾靈雜遝,命儔嘯侶。或戲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從南湘之二妃,携漢濱之游女。嘆匏瓜之無匹兮,咏牽牛之獨處。揚輕褂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佇。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轉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

於是屏翳收風,川后靜波。馮夷鳴鼓,女媧清歌。騰文魚以警乘,鳴玉鸞以偕逝。六龍儼其齊首,載雲車之容裔。鯨鯢踴而夾轂,水禽翔而為衛。於是越北沚,過南岡;紆素領,迴清陽。動朱唇以徐言,陳交接之大綱。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抗羅袂以掩涕兮,激流襟之浪浪。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璫。雖潛處於太陰,長寄心於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悵神宵而蔽光。

於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遺情想像,顧望懷愁。冀靈體之復形,御輕舟而上溯。浮長川而忘反,思綿綿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賭。命僕夫而就駕,吾將歸乎東路。攬騑轡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






語譯:

黃初三年,我到京城朝見,回來時曾渡洛水。古有傳言,這這條河水的神,名叫宓妃。我因有感於當年宋玉對楚王講起過有關神女的事,就寫了這篇賦。賦辭說:

我從京城啟程,反回東方的封地。離開伊闕,越過轘轅,途經通谷,登上景山。這時夕陽西斜,人馬疲乏,我於是來到長滿杜蘅草的岸邊,解開馬車,在生著芝草的田野中餵馬。幾個人一起在林中慢慢走著,縱目眺望水波浩渺的洛水。一時間不禁精神恍惚,思緒難定。低下頭並沒有看見什麼,抬起頭來一看,卻驚奇地發現了一個絕代佳人,正隱隱約約地站在岸石邊。我禁不住拉了一下身旁的車夫問道:「你看見那個人了嗎?她是誰,竟長得如此豔麗無比!」車夫在一旁答道:「我聽說洛水之神名叫宓妃,現在君王所見到的,莫非就是她?我很想聽聽。」

我告訴他說:「她的形態,翩翩然猶如驚飛的鴻雁,婉婉約約地又好比游動的蛟龍。她容光煥發,好似秋日下的菊花;體態豐茂,宛若春風中的青松。若隱若現地就像輕雲遮蔽明月,飄飄悠悠地如迴風旋雪。自遠處觀望,光潔明亮似朝霞昇起的旭日;由近處端詳,鮮艷絢麗若綠波間綻放的新荷。她胖瘦適中,高矮合度,肩膀標致如刻削而成,腰身苗條像束了白絹。脖頸秀美,膚色白皙。既不塗口紅,也不施脂粉。髮髻高挽,眉毛細長,紅唇鮮潤,貝齒光澤;一雙明眸顧盼流轉,兩個酒窩甜美動人。恣態優雅嫵媚,舉止安閒靜恬,儀表溫柔多情,言辭得體可人。梳妝打扮得舉世無雙,體貌漂亮得如同畫中的美女。她穿著華麗多彩的羅衣,佩帶各種精美的玉珮,頭戴金銀翡翠首飾,身綴璀璨的明珠。腳下是美麗的繡鞋,飄動的裙子薄如輕霧。蘭花的清香幽幽傳來,她就在不遠的山邊徘徊。她舒展了肢體,跑著笑著,左邊倚著飾有犛牛尾的彩旗,右邊是旗竿上遮蔭的桂枝。來到水邊露出白白的手腕,去摘採湍流灘上的靈芝。

她的嫺淑秀美讓我動了真情,心旌動搖無法控制。我沒有合適的理由前去與她親近,只能拜託層層的微波表達心意。但願我忠誠的情意能先於他人傳達給她知道,急切地解下玉珮想作為定情之物。驚歎於佳人實在是美麗無比,知書達禮且善解人意。她手舉美玉向我暗示,指著深淵以為相會之地。我懷著深深的眷戀難以自拔,又生怕洛神不守信義。鄭交甫被棄的事件使人感慨,心中不免猶豫生疑。收起笑容冷靜地想想,還是用禮儀來約束自己吧。

洛神似乎也受了感染,只見她在那裡來回走動,籠罩在她四周的神光也隨之忽隱忽現,一會兒分明一會兒朦朧。她踮起腳尖引頸似鶴立,像要飛去般卻未搧動翅膀;舉步移身經過小徑,風中傳來花椒杜蘅的香味,長長的嘆息中飽含了深深的思慕,那聲音低哀悽惋而悠遠。

於是眾神紛然而來,不停地呼朋喚友。她們有的在清澈的水中嬉戲,有的翔集起舞於水邊小洲,有的伸手採集璀璨的明珠,有的彎腰拾取翠綠的羽毛。娥皇、女英相互伴隨,又攜來漢水的女神。可嘆匏瓜還沒有配偶,牽牛也只是孤身一人。這時只見洛神輕柔的羅衣隨風揚起,長袖舉在額前、久立期盼。身體輕盈疾速得有如飛鳥,舉止飄忽宛若仙女下凡。先在碧波上微挪細步,羅襪間的水沫就如塵埃般飄散。她的行動沒有一定的規律,動如臨險,靜又泰然;她的進退也令人難以捉摸,又像離去又像回返。眼光流轉顧盼,容顏光彩煥然。含情脈脈、欲語還休,氣息芬芳如幽蘭。那婀娜多姿的容貌體態,真能讓我不思茶飯。


這時,屏翳收住了晚風,水神止息了波瀾,馮夷敲響神鼓,女媧輕舒歌喉。文魚騰飛為洛神開路警戒護衛,車鈴響起,眾神為伴。六龍駕車齊頭並進,騰著雲霧緩緩向前。水中鯨魚在兩旁騰躍,空中水鳥在四周盤旋。越過北面的沙洲,翻過南面的山崗,車上的洛神轉動白皙的頸項,回首凝睇含情張望。她微微張開紅潤的嘴唇,輕輕地述說著交往的綱常:「只怨人神不能同路,雖處盛年卻無法如願以償。」說著便揚起羅袖掩面哭泣,淚水漣漣濕了衣裳。「可嘆相會的佳期永不再來,從此離別天各一方。我沒有什麼可以表達我內心的戀情,只能把江南明珠做的耳環獻上。雖然將長期深處幽境,我的心卻永遠屬於君王!」說完便不見洛神的倩影,神光消失得太令人惆悵。

於是我離開低地登上高崗,人走心留還把洛神盼望。情意綿綿地戀著她的美貌,滿懷憂愁地陷入無盡的遐想。希望洛神能再次出現,於是不顧一切地駕舟溯流而上。船在長河中流連忘返,饑渴之情卻縷縷不斷,越來越強。長夜漫漫難以入眠,身染冰冷寒霜直到天明。吩咐僕人備好車馬,我正準備啟程趕回東方,手執韁繩揚鞭策馬,卻又依戀徘徊不忍前往。





注解:
宓妃:傳說是伏羲氏之女,溺死洛水,故成為洛水之神。宓,音ㄈㄨˊ。
覿:音ㄉㄧˊ,見。
皓質:雪白的肌膚。
鉛華:化妝用的脂粉。
靨輔承權:靨輔,即酒窩。承,接著。權,同「顴」,面頰。
采旄:用旄牛尾裝飾的彩旗。
交甫:指鄭交甫。《韓詩內傳》說鄭交甫在漢水邊遇見二神女,贈玉佩給他,一轉眼神女和玉佩卻都突然不見了。
雜遝:眾多的樣子。遝,音ㄊㄚˋ。
命儔嘯侶:朋喚友。
鳧:音ㄈㄨˊ,野鴨。
屏翳:風神。

2012年6月9日 星期六

鴻門宴---司馬遷

楚軍夜擊阬秦卒二十餘萬人新安城南,行略定秦地;至函谷關。有兵守關,不得入。又聞沛公已破咸陽。項羽大怒,使當陽君等擊關;項羽遂入,至於戲西。沛公軍霸上,未得與項羽相見。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言於項羽曰:「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項羽大怒,曰:「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當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姬;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采,此天子氣也。急擊勿失!」

楚左尹項伯者,素善留侯張良。張良是時從沛公,項伯乃夜馳之沛公軍,私見張良,具告以事,欲呼張良與俱去,曰:「毋從俱死也!」張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不可不語。」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驚曰:「為之奈何?」張良曰:「誰為大王為此計者?」曰:「鯫生說我曰:『距關,毋內諸侯,秦地可盡王也。』故聽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當項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為之奈何?」張良曰:「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不敢背項王也。」沛公曰:「君安與項伯有故?」良曰:「長於臣。」沛公曰:「君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張良出,要項伯;項伯即入見沛公。沛公奉卮酒為壽,約為婚姻,曰:「吾入關,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所以遣將守馬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日夜望將軍至,豈敢反乎?願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項伯許諾,謂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沛公曰:「諾!」於是項伯復夜去,至軍中,具以沛公言報項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關中,公豈敢人乎?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不如因善遇之。」項王許諾。

沛公旦日從百餘騎來見項王,至鴻門,謝曰:「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復見將軍於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郤。」項王曰:「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項王即日因留沛公與飲: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亞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范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項王默然不應。范增起,出召項莊,謂曰:「君王為人不忍,若入前為壽,壽畢,請以劍舞,因擊沛公於坐,殺之;不者,若屬皆且為所虜!」莊則入為壽,壽畢,曰:「君王與沛公飲,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項王曰:「諾!」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於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樊噲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噲曰:「此迫矣!臣請入,與之同命!」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交戟之衛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仆地。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髮上指,目眦盡裂。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張良曰:「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則與斗卮酒。噲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王曰:「賜之彘肩!」則與一生彘肩。樊噲覆其盾於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啗之。項王曰:「壯士!能復飲乎?」樊噲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竊為大王不取也。」項王未有以應曰:「坐!」樊噲從良坐。坐須臾,沛公起如廁,因招樊噲出。

沛公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辭也,為之奈何?」樊噲曰:「大行不顧細謹,不禮不辭小讓。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於是遂去,乃令張良留謝。良問曰:「大王來何操?」曰:「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與亞父。會其怒,不敢獻,公為我獻之。」張良曰:「謹諾。」當是時,項王軍在鴻門下,沛公軍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彊、紀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酈山下道芷陽間行。沛公謂張良曰:「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里耳;度我至軍中,公乃入。」沛公已去,閒至軍中,張良入謝,曰:「沛公不勝桮杓,不能辭;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玉斗一雙,再拜奉大將軍足下。」項王曰:「沛公安在?」良曰:「聞大王有意督過之,脫身獨去,已至軍矣。」項王則受璧,置之坐上。亞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唉!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為之虜矣!」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







語譯:
項羽的軍隊在新安城南,把投降的二十多萬秦兵徹夜給攻擊活埋,接著就要攻取秦國本土;到了函谷關有兵將把守,不能進去,又聽說沛公已攻破咸陽。項羽氣極了,就派當陽君英布等一班人馬去攻開關口,項羽才得以進去,一直到達戲水的西邊。沛公駐兵在灞上,還沒有和項羽見面。沛公的左司馬曹無傷派人跟項羽說:「沛公想在關中稱王,教子嬰做宰相,珍奇寶物都歸他所有了。」項羽聽了非常生氣,說:「明天說宴犒賞兵士,為的是要擊破沛公的軍隊。」這時候項羽的兵卒有四十萬,駐紮在新豐鴻門;沛公的兵卒有十萬,駐防在灞上。范增勸項羽說:「沛公在山東的時候,貪財物、好女色;而今進關來,不要財物、不愛婦女,由此看來他的志向可不小呀!我派人去望望他那一帶的氣象,都成龍成虎的樣子,還有五彩的顏色,這是天子的氣象,您要趕緊去打,不要失去良機!」

楚國左尹項伯這個人,是項羽的叔父,素來和留侯張良很要好。張良這時跟隨沛公,項伯就在夜裡跑到沛公軍營裡,私下和張良見面,把項丑要攻打沛公的事完全告訴他,想叫張良和他一起離開,說:「不要跟他一起死呀!」張良說:「我本奉韓王的命令來幫助沛公,沛公如今有危急,我就這麼逃走是不合道義的,我不能不告訴他。」張良就進去詳細地告訴了沛公。沛公聽了非常驚訝,問說:「這要怎麼辦才好呢?」張良說:「是誰為大王出這個主意的?」沛公說:「有一個小子對我說:『把守住關口,不要讓其他諸侯進來,秦國舊地就都是您的了。』所以我聽了他的話。」張良說:「料想大王的軍隊足以抵擋項王嗎?」沛公沈默了一會兒後說:「當然敵不過他,可又該怎麼辦呢?」張良說:「請讓我去跟項伯說:『沛公是不敢違抗項王的。』」沛公又問說:「你是怎麼和項伯有交情的?」張良說:「在秦朝的時候,他和我交好,項伯犯了殺人死罪,我救了他。現在有緊急的事情,幸虧他來告訴我。」沛公說:「你們兩個誰大?」張良說:「他比我大。」沛公說:「你叫他進來,我好拜他做大哥。」張良出去邀請項伯;項伯就進來見沛公。沛公端著酒向他敬酒致意,約定和他做兒女親家,說:「我進到關來,絲毫財物都不敢動,登記戶口,封存府庫,只為等待項將軍來。所以派將領把守關口,是為了防備其他盜賊的出入和意外之事的發生啊!我日夜地盼望將軍來到,哪裡敢反叛呢?希望你詳細說明我是不敢背叛項將軍恩德的呀!」項伯答應了,對沛公說:「明天可不能不早此來親自對項王解釋!」沛公說:「好的。」於是項伯又在當夜離去了,到了軍營,就把沛公的話都報告給項王知道,順便說:「沛公不先攻破關中,您敢進來嗎?現在人家有了大功勞,您反而去打他,這是不義的呀!不如就此好好對待他。」項王答應了。

第二天,沛公帶了一百多位人馬來見項王,到了鴻門,他解釋說:「我和將軍合力攻打暴虐的秦國,將軍在河北作戰,我在河南作戰。可是我也沒想到竟能先進關攻破秦,又能夠在這裡見到將軍。如今有小人從中說我的壞話,使將軍和我之間有了誤會。」項王說:「這是你的左君馬曹無傷說的,不然,我怎麼會誤會到這種程度呢?」項王當天就留下沛公喝酒:項王、項伯面向東方坐著,亞父面向南方坐著;亞父就是范增。沛公面向北方坐著,張良面向西方陪侍。范增屢次使眼色給項王,再三地舉起他所佩帶的玉玦暗示他。項王默默地沒有反應。范增站身起來,走出去叫項莊來跟他說:「君王為人仁慈,不忍心下手,你上前去敬酒,敬完了酒就請求舞劍助興,趁機就把座上的沛公殺了。否則,你們都將被他俘虜了!」項莊就進去敬酒,敬完了酒便說:「君王和沛公宴飲,在軍中沒有什麼可當娛樂的,請讓我舞劍助興吧!」項王說:「好!」項莊拔劍舞了起來,項伯也拔劍起舞,常常用身體擋住沛公,項莊就無法下手。此時張良就到軍營門口去見樊噲。樊噲說:「今天的事情怎麼樣?」張良說:「非常危急!此刻項莊正在舞劍,看他的意思是要殺掉沛公呢!」樊噲說:「這實在緊迫極了!請讓我進去和他拼命!」樊噲立即帶著劍拿著盾牌走進軍門。交叉著戟的衛士要阻止他,樊噲就用盾牌向兩旁猛撞,衛士被撞倒在地上。樊噲就進去了,拉開帷幕,面向西方站著,瞪大眼睛看著項王,頭髮豎了起來,眼眶都快裂開似的。項王按著劍跪坐著想站起來,說:「來客是做什麼的?」張良說:「他是沛公的陪乘樊噲。」項王說:「真是壯士,給他酒喝!」旁人就給他一斗酒。樊噲行禮拜謝,站身起來把酒喝了。項王說:「給他豬腿吃!」旁人就給他一隻生豬腿。樊噲把盾放在地上,再把豬腿擱在盾上,拔出劍來切著吃。項王說:「壯士還能喝嗎?」樊噲說:「我連死都不逃避,一杯酒又有什麼可推辭的呢?那秦王有著如虎狼般的心腸,殺人唯恐不能全殺掉,刑罰人唯恐不能都罰到,所以天下的人全背叛他。當初懷王和諸將領約好了說:『首先攻破秦軍進入咸陽的人就在那裡稱王。』現在沛公率先攻破秦進了咸陽,一點兒東西都不敢要,封閉了宮室,把軍隊調回霸上,好等待大王的到來。而派將領把守關口,是為了防備其他盜賊的出入和意外之事的發生啊!沛公是這樣的勞苦功高,卻沒有得到封侯的賞賜,大王反而聽信小人的閒話,想殺死有功的人,這只是亡秦的後繼者而已,我認為大王是不會這樣做的!」項王沒話回答,只回答說:「坐下!」樊噲就挨著張良坐下。坐了一會兒,沛公就起來上廁所去,順便把樊噲叫出來。

沛公出來後,項王就派都尉陳平去叫沛公回來。沛公說:「如今出來還沒辭行,這該怎麼好呢?」樊噲說:「辦大事顧不得小細節,行大禮用不著小謙讓。現在人家是刀俎,我們是俎上的魚肉,還辭什麼行!」沛公於是決定就此離去,教張良留下道謝。張良問道:「大王來時帶了什麼禮物?」沛公說:「我帶著兩塊白璧,想獻給項王;一對玉斗,想送給亞父。不料碰到他生氣時,所以不敢獻出,你替我獻給他們吧!」張良說:「好的!」在這個時候,項王的軍隊駐在鴻門一帶,沛公的軍隊駐在灞上,相離有四十里遠。沛公就留下車子,自己騎了一匹馬脫身而去,還有樊噲、夏侯嬰、靳彊、紀信等四個人拿著劍和盾牌步行跟著,從酈山下取道芷陽的小路離去。沛公對張良說:「從這條路到我們軍營,只不過二十里,估量我已到達軍中後,你才進去。」沛公抄了近路回到軍中,張良才進去道謝:「沛公酒喝得太多,支持不住了,不能前來告辭。沛公派我把兩塊白璧敬獻給大王,一雙玉斗敬贈給大將軍。」項王就接下白璧放在座位上;亞父接了玉斗放在地上,拔出劍來就把它擊破了,說:「唉!小孩子心態是不能共謀大事的!奪取項王天下的,必定是沛公了啊!咱們如今都要被他俘虜了!」沛公回到軍中後,立刻殺了曹無傷。








注解:
沛公:劉邦。起兵於沛,自立為沛公。
咸陽:秦國首都。
當陽君:英布,項羽部將。
子嬰:秦二世胡亥的侄子。趙高殺二世,立子嬰為秦王後,被子嬰誅滅。
范增:項梁起兵攻秦,投效軍中當謀士,為人有奇計。項梁死後,輔佐項羽。
鯫生:指淺陋無知的小人。鯫,小魚,音ㄗㄡ。
籍吏民:調查登記戶口。籍,登記。
亞父:尊之如父輩。
玉玦:半環形玉佩。玦與「決」同音,表示決斷。
項莊:項羽堂弟。
樊噲:成為屠狗人,後隨劉邦起義,以戰功封武陽侯。
跽:音ㄐㄧˋ,高跪姿。
參乘:亦作驂乘,音ㄘㄢ  ㄕㄥˋ,坐在車右負責護衛的人。
彘肩:豬前腿。
啗:音ㄉㄢˋ,同「啖」,吃。
陳平:先從項梁,後投效劉邦,輔佐成就帝王大業,為漢相。
桮杓:音ㄅㄟ ㄕㄨㄛˋ,飲酒器具。代指酒。
豎子:長者斥罵幼者之詞,猶言「小子」。

2012年6月8日 星期五

登徒子好色賦---宋玉

大夫登徒子侍於楚王,短宋玉曰:「玉為人體貌閑麗,口多微辭,又性好色,願王勿與出入後宮。」王以登徒子之言問宋玉,玉曰:「體貌閑麗,所受天命也;口多微辭,所學於師也;至於好色,臣無有也。」王曰:「子不好色,亦有說乎?有說則止,無說則退。」

玉曰:「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國,楚國之麗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東家之子。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然此女登牆闚臣三年,至今未許也。登徒子則不然,其妻蓬頭攣耳,齞唇歷齒,旁行踽僂,又疥且痔,登徒子悅之,使有五子。王孰察之,誰為好色者矣!」

是時秦章華大夫在側,因進而稱曰:「今夫宋玉盛稱鄰之女,以為美色,愚亂之邪臣,自以為守德謂不如彼矣。且夫南楚窮巷之妾,焉足為大王言乎?若臣之陋,目所曾睹者,未敢云也。」王曰:「試為寡人說之。」大夫曰:「唯,唯。」

「臣少曾遠遊,周覽九土,足歷五都,出咸陽,熙邯鄲,從容鄭衛溱洧之間。是時向春之末,迎夏之陽,鴿鶊喈喈,群女出桑,此郊之姝,華色含光,體美容冶,不待飾裝。臣觀其麗者,因稱詩曰:『遵大路兮搖子袪。』贈以芳華辭甚妙。於是處子怳若有望而不來,勿若有來而不見,意密體疏,俯仰異觀,含喜微笑,竊視流眄。復稱詩曰:『寤春風兮發鮮榮,絜齋俟兮惠音聲,贈我如此兮不如無生。』因遷延而辭避。蓋徒以微辭相感動,精神相依憑,目欲其顏,心顧其義,揚詩守禮,終不過差,故足稱也。」

於是楚王稱善,宋玉遂不退。






語譯:
登徒子侍奉楚王,時常說宋玉的壞話:「宋玉這人外貌體態好,善於說些好聽的話,生性又好女色。希望大王不要帶他出入後宮。」楚王就用登徒子的話來問宋玉。宋玉說:「外貌帥氣出眾,是天生麗質。說話精妙,是從老師那裡學來的。至於好女色,我沒有這種習慣。」楚王說:「你說你不好女色,有什麼理由嗎?有理由你就留居原職,說不出理由就罷官離朝。」

宋玉說:「天下的美女,不如楚國的女子;楚國的女子,不如我鄉里的美女;我鄉里的美女,則不如我家東鄰的女子。東鄰的女子,容貌之色多加一分,就顯得太過,減去一分就顯得不足;抹粉就顯得太白晰,塗朱紅就顯得太紅潤。眉毛像翡翠鳥的羽毛,肌膚白得如雪;腰身像一束生絹,牙齒有如含著白色小海螺。她嫣然一笑,可迷惑陽城、下蔡的眾多貴族。然而這個女子爬上牆頭偷看我三年,至今我也沒有接受她的情意。登徒子則不是這樣。他的妻子頭髮凌亂,耳朵蜷曲,嘴唇包不住牙齒,不只暴牙又牙齒稀疏,走路橫著走,彎腰駝背,又生疥瘡,還有痔瘡。然而登徒子卻喜歡她,和她生了五個孩子。大王仔細考察一下,誰才是好色的人。」

這時,由秦國出使來的章華大夫在旁,於是上前稱揚說:「今天宋玉盛讚他東鄰之女,說是絕代美人,卻未與她相好。我是個昏庸不正的人,自認為已經保持正人的品德,也覺得不如他。再說南方楚國偏僻小巷中的女子,怎麼值得跟大王談呢!像我這樣見識鄙陋之人所見過的女人,也沒有敢和大王說呢!」楚王說:「那不妨為我說說看吧!」章華大夫說:「是,是。」

「我年輕時曾外出遠遊,走遍九州各地,遊覽五方都城。出入咸陽,遊戲邯鄲,在鄭衛二國與溱洧二河之間逗留玩樂。當時,正是陽春末時,夏天才剛開始。黃鶯愉悅地鳴叫,仕女們出來採桑。鄭衛郊區的美女,像盛開的花朵一樣光采耀人;體態優美,身材均稱,容貌研麗,不必多加裝飾,我看到其中一個麗人,於是賦詩道:『沿大路而行,牽著你的衣袖;我送你芬芳的鮮花,還有那美妙的歌曲。』於是那姑娘好像望著我而不肯前來,又好像來了不肯與我相見。情意親密,卻不肯近前親熱,垂首抬頭,都表現出不同的神態。內含著喜悅,外帶著微笑,偷眼看我,目光顧盼流動。她賦詩回答說:『我發覺春風已起,鮮花正盛開;我清潔莊重地等待,等你給我好消息;不料你贈我如此之詩,我還不如死了的好!』於是她退卻迴避。由於我只是以微妙的言辭感動她,精神上依戀著她;愛慕她美麗的容顏,心中卻顧及禮義。賦詩守禮,終不越軌。所以值得稱道。」

於是楚王稱許他說得好,宋玉也就沒有退出朝廷。





注解:
短:讒謗,說人壞話。
齞:音ㄧㄢˋ。人中短。
熙:遊玩。
鶬鶊喈喈:鶬鶊,黃鸝。喈喈,和悅的鳥鳴聲。
華色含光,容貌光艷。
袪:袖口。
處子:未嫁之少女。
怳若:恍若,好像。
過差:越軌,不合禮節。差,音ㄘ。

2012年6月7日 星期四

勸學---荀子

君子曰:「學不可以已。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木直中繩,輮以為輪,其曲中規,雖有槁曝,不復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故不登高山,鎮知天之高也;不臨深谿,不知地之厚也;不聞先王之遺言,不知學問之大也。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聲,長而異俗,教使之然也。《詩》曰:「嗟爾居子,無恆安息;靖共爾位,好是正直。神之聽之,介爾景福。」神莫大於化道,福莫長於無禍。

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吾嘗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

南方有鳥焉,名曰蒙鳩,以羽為巢而編之以髮,繫之葦苕折,卵破子死。巢非不完也,所繫者然也。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莖長四寸,生於高山之上,而臨百仞之淵,木莖非能長也,所立者然也。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蘭槐之根是為芷,其漸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質非不美也,所漸者然也。故君子居必擇鄉,遊必就士,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也。物類之起,必有所始;榮辱之來,必象其德。肉腐出蟲,魚枯生蠹;怠慢忘身,禍災乃作;強自取柱,柔自取束;邪穢在身,怨之所構。施薪若一,火就燥也;平地若一,水就濕也。草木疇生,禽獸群焉,物各從其類也。是故質的張而弓矢至焉,林木茂而斧斤至焉,樹成蔭而眾鳥息焉,醯酸而蜹聚焉。故言有召禍也,行有招辱也,君子慎其所立乎。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較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備焉。故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螾無了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螫,非蛇蟺之穴無可寄託者,用心躁也。是故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行衢道者不至,事兩君者不容。目不能兩視而明,耳不能兩聽而聰。螣蛇無足而飛,梧鼠五技而窮。《詩》曰:「尸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兮。」故君子結於一也。





語譯:
君子說:求學是不能停止的。靛青,是從藍草提煉出來的,卻比藍草更青;冰是由水凝結的,溫度卻比水更冷。木材直得能合於墨線,揉曲後可以做成車輪,它那彎曲的程度能合乎圓規,就算曬乾了,也不會再伸直,這是「揉」使它改變的啊。所以木材經過繩墨就成為直的,刀劍經磨礪就變的鋒利;做君子的,要廣博的學習而且每天三次反省自己,他的智慧才會清明,行為才會沒有過失。所以不登上高山,不知天有多高;不走進深谷,不知地有多厚;沒有聽過以前聖王留傳下來的言論,就不知道學問的浩瀚廣大啊!吳越夷貉等地的小孩,生下來哭聲都是一樣的,長大之後習俗便不同了,這是教育使他們如此的啊!詩經說:「你這在位的君子啊!不要想長久安逸休息,要審謹看重你的職位,喜愛那些正直的品德,慎謹從事,多多聽從,自然就會給你極大的福祿。」最神聖的莫過於和道相化,最大的福祿莫高於沒有禍事。

我曾經整天地深思,卻發現不如片刻的學習。我曾經墊起腳跟看遠處,卻發現不如登上高處看得更遠。在高處招手,胳臂沒有加長,但遠方卻能看見。順著風向喊叫,聲音沒有加大,而能聽得清楚。憑藉車馬行走,並不是腳步快,卻能走千里的路程。憑藉船隻的,並不是能游泳,卻能渡過江河。君子生性並不是和別人兩樣,只是善於假借學習啊!

南方有一種鳥,叫做鷦鷯,用羽毛做窩,編結頭髮,掛在葦花上,風一來,葦花折斷,結果蛋破了,小鳥死了,它的窩巢並不是造得不完整,只是掛的地方使它這樣的啊!西方有種植物,叫做射干,莖長四寸,長在高山上臨近幾百丈的深水,這並不是莖長,而是生長的地方使它顯得很高。蓬生長在麻叢中,不必扶它自然會直立;白沙放在黑土裡,就會一起變黑。。蘭槐香草的根叫作芷,如果把它浸漬在臭水裡,那在位的君子不敢再接近它,普通人也八侌意佩戴它。它的本質並不是不好,是所浸泡的東西把它變壞了啊!所以君子定居必得選擇鄉里,交遊一定接近士人,這是為了防備邪惡而要親近正道啊!一切事物的發生,必定有個開始;榮譽和恥辱的來到,必定是看個人的德行。肉腐爛了才會生蟲,魚枯乾了才會生蛀;人一旦怠惰傲慢,忘了修身,就會有災禍發生。剛強的自然被取來作為支柱,柔弱的自然被用作束縛;行為歪邪,品德污穢,是結怨生仇的原因。平均放置木柴,火往乾燥的地方燒;一樣的平地,水向潮濕的地方流。同類的雜草樹木長在一起,飛禽走獸就會群聚在那裡,萬物都是各自親近同類的啊!所以掛起了箭靶和標的,弓箭就會射來;林木長得茂盛了,斧頭斫刀也就跟著來到;樹長得有蔭涼了,各種鳥兒就飛來休息;醋發酸了,蚋蟲就會飛來。所以說話有時會招來災禍的,行為有時也會招來恥辱的,君子對於他所學的要謹慎啊!

土堆積成了山,風雨就從山上興起;水聚積成了海,蛟龍就在海裡生長;累積善行修成道德,自然就能通達於神明,也就具備了聖明之心。所以不半步半步地累積起來,就不能達到千里的路;不匯聚小溪小河,就不能成就大江大海。千里馬一跳躍,不能遠過十步;劣馬駕車十天,能夠到達目的地,是由於牠不停地前進著。只刻一下就停止,就是朽木也不會斷的;不停止地刻鏤,就是金子石頭也可雕刻好。蚯蚓沒有銳利的爪牙,也沒有堅強的筋骨,卻能夠吃地上的土壤,喝地下的泉水,這是因為牠專心一意啊!蟹有八隻足兩隻大螫,不靠蛇鱔的洞穴,就沒有寄身的地方,因為牠用心浮躁啊!所以沒有專一的意志,就沒有明顯的成就;沒有精誠的事業,就不會有顯赫的功勳。只知往叉路上走,不能達到目的地,事奉兩個君主的,不會被人收容。眼睛不能同時看清楚兩樣東西;耳朵不能同時聽清楚兩種聲音。飛蛇沒有腳而會飛;鼯鼠有五種技能卻樣樣不中用。詩經上說:「穀鳥住在桑林裡,養了小鳥有七隻。早晚辛勤撫育,天天如一,絲毫不苟。善人君子,行為舉止也要真純專一,內心就能像繩結一樣堅固集中。」所以君子要堅定不移啊!





注解:
輮:音ㄖㄡˊ,同「揉」。
日參省乎己:每天檢查反省自己的行為。參省,音ㄘㄢ ㄒㄧㄥˇ,檢驗反省。
貉:音ㄇㄛˋ ,古代北方部族。
跂:音ㄑㄧˋ,踮起腳跟。
射干:草名,根可入藥。白花長莖,多生於山崖之間。射,音ㄧㄝˋ。
涅:黑色的泥。
其漸之滫:其,如果。漸,音ㄐㄧㄢ,浸泡。滫,音ㄒㄧㄡ,臭水。
象其德:象,相應。與他們德行的好壞相適應。
醯酸而蜹聚焉:醯,音ㄒㄧ,醋。蜹,音ㄖㄨㄟˋ,蚊類小蟲。
蹞:同「跬」音ㄎㄨㄟˇ,兩跨為一步,蹞為半步。
惛惛:音ㄏㄨㄣ,精誠專一,心無旁騖。
螣蛇:傳說中一種會飛的蛇。螣,音ㄊㄥˊ。

2012年6月6日 星期三

秋水---莊子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嘆曰:「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已若者』,我之謂也。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今爾出於崖涘,觀於大海,乃知爾醜,爾將可與語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陰陽。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不稊米之在大倉乎?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乎?五帝之所連,三王之所爭,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盡此矣。伯夷辭之以為名,仲尼語之以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自多於水乎?」

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是故大知觀於遠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無窮;證曏今故,故遙而不悶,掇而不跂,知時無止;察乎盈虛,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明乎坦塗,故生而不說,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也。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觀之,又何以知豪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又何以知天之足以窮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議者皆曰:『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異便。此勢之有也。夫精粗者,期於有形者 也。無形者,數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圍者,數之所不能窮也。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動不為利,不賤門隸;貨財弗爭,不多辭讓;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賤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異;為在從眾,不賤佞諂;世之爵祿不足以為勸,恥不足以為辱。知是非之不可為分,細大之不可為倪。聞曰:『道人不聞,至德不得,大人無己。』約分之至也。」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內,惡至而倪貴賤,惡至而倪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豪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睹矣。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睹矣。昔者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絕;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梁麗可以衝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狸性,言殊技也;鴟鵂夜撮蚤,察豪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故曰:蓋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是猶師天而無地,師陰而無陽,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語而不舍,非愚則誣也。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之義徒。默默乎河伯,女惡知貴賤之門、小大之家?」

河伯曰:「然則我何為乎?何不為乎?吾辭受趣舍,吾終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無拘而志,與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謂謝施;無一而行,與道參差。嚴乎若國之有君,其無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無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無窮,其無所畛域。兼懷萬物,其孰承翼?是謂無方。萬物一齊,孰短孰長?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

河伯曰:「然則何貴於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達於理,達於理者必明於權,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熱,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獸弗能賊。非謂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寧於禍福,謹於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內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躅而屈伸,反要而語極。」

曰:「何謂天?何謂人?」

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






語譯:
秋天的河水應時上漲,許許多多的大小河川,都匯集到黃河裡去。水流的廣大,讓河兩岸和水中沙洲的距離,隔著水也像是寬闊了以致分不清牛和馬。於是河神欣欣然高興起來,自以為天下的壯美,全在於這裡了。就順著水流向東流去,一直到了北海,向東邊看去茫茫一片,不見水的盡頭,這時河神才改變剛才自得的臉色,抬頭對海神嘆息說:「俗語說道:『自以為聽了很多道理,沒有人比得上自己』就是指我了。而且我曾經聽過批評孔子的見聞淺薄,輕視伯夷的義行,開始我不相信,現在我看到你這樣的博大無窮,才相信此話不假。我要是不到了你這裡,一定會永遠被懂得大道的人譏笑了。」

北海若說:「井裡的魚不能和它討論海的廣大,是因為受限於空料大小;夏天的蟲不可以和它討論冰的寒冷,是因為受美於時間的不同;見識淺薄的人不可以和他討論大道理,是因為受禮教的束縛。現在你擺脫了河岸的限制,看見了大海,知道你自己見聞的鄙陋,而可以和你討論大道了。天下的水,沒有比大海更大的了,天下所有的河水全都匯流進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停止,但它並不會因此溢滿;從尾閭流出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停止,但它也不因此枯竭、減少;無論春夏秋冬,水禍旱災,它都不受影響。超過江河的流量,是不能計算出來的。然而我未嘗因此而沾沾自喜,自以為是的和天地比較,因為我自天地那獲得形體,稟受陰陽二氣,不過是萬物之一,我在天地之間,實在太渺小了,就像小石子小木條在大山中一樣,正覺得自己的藐小,又怎敢自喜自滿呢!估計四海在於天地之間,不就像是一個小洞在大湖澤中一樣嗎?再說中國在四海之內,不也像是一粒小米粒在大倉廩裡面一樣嗎?物類的種類約有萬種,人不過是萬數種之一而已,人眾聚集的九州,有穀糧的生長,有車船的交通,人不過佔一小地方罷了,和萬物比較不也像是一根小毫毛在馬身上嗎?五帝所繼承,三王所爭奪的,仁人所憂慮的,賢能所勞苦的,都是在這些道理中。事有不同,像毫末在馬體都是一樣。伯夷辭讓,因而博得美名,孔子論說,人以為博學,這都是自以為高明,不就像你剛才自誇水流廣大一樣嗎?」

河伯聽了就說:「那麼,我以為天地為大,以毫末為小,可以嗎?」

北海若說:「不可以。因為物類的量是無窮的,時序更迭沒有停止,隨時變易,終始常新。因此大智慧的人無論遠近都看得到,所以雖然小也不以為少,大也不以為多,這是因為知道物量無窮。了解古今相同,所以對遙遠的事物不能看到而不苦悶,對眼前的事物可以看到而不強求,因為知道時間的流逝是永不停止的。觀察天道盈虛消長的道理,得到了不須高興,喪失了也不憂慮,因為知道世間事物隨時變易而沒有一定。明瞭死生是自然的正道,所以生存而不喜悅,死亡也不以為是禍害,知道始終生死是不能永久的。計算人所知道的有限事物,總不如不知道。人生存的有限時間多,不及人未生的無限時間多。想用極渺小的生命和智慧,去了無限的知識領域,所以就會迷亂而無所得啊。從這樣看來,又如何可以判斷毫末就是最小的單位,又如何判斷天地就是無盡的最大範圍呢?」

河伯說:「世上的議論都說:『極小的單位是沒有形體看不見的,最大的是沒有界限的』。這說法是真實的嗎?」

北海若說:「從細小的立場來看大的不能看遍的,從大的立場看細小是不能看得清楚明白。『精』,是微小中的最小物質。『垺』,是盛大中的最大物體。兩者各有優點,這是事勢所有的現象。至於論及物體的精粗,是指那有形的物體。無形的物體,是數量無法區分的。不可限制的物,是數量所不能計算的。可以用語言談論的,是粗大可見的物體,用意念可以料想的,是精微看不見的物。用語言所不能談,意念所不能推想得到的至理,那就不是局限於精細粗大的了。而只能在言意之外去求了。所以人順應自然而外顯的行為,是不損害人的,也不必認為是仁愛恩惠。所作所為不是為了利益,不看輕僕隸役卒,不爭奪貨則,不崇尚辭讓。做事不求助別人,不疲困心力貪求務得,不看輕貧賤污穢;行為不同凡俗,不重視怪辟詭異的行為;所做的都是隨從眾人,不輕視諂媚奸佞的人;世上的富貴爵祿不能勸勉他,刑戮的羞恥也不能侮辱他。因為知道是非是不可以為定分,細小巨大不可以為界限。聽說:『有道的人沒有聲聞,至德的人沒有獲得什麼,至人沒有自己的立場。』這是收斂自己到極高的境界了。」

河伯說:「那麼,在物體外部,或者物體的內部,從何處來區分貴賤?從何處來區分大小呢?」

北海若說:「從道的立場來看,萬物沒有貴賤的分別,從物的立場來看,物類都是以己為貴而相互輕賤;從世俗的立場來看,貴賤都是由外來而不在自己。從差別的角度來看,順著萬物自以為大的,就說它是大,那萬物沒有不是大的了,依照萬物自認為是小的,就說它是小,那萬物沒有不是小的了。明瞭天地像一粒小米,明瞭毫末像一座山,那便可以看出萬物相差的數量了。從功用上來看,順著萬物認為有的,就說它是有,那萬物沒有不是有的了。萬物自認為無的,就說它是無,那萬物便沒有不是無的了。知道東西方向互相對立,但不能缺少哪一方,那便可以確定萬物功用和分量了。從萬物的取向來看,順著萬物自認為它是對的就說它是對,那萬物都是對的。依萬物自認為是錯的,就說它是錯的,那麼萬物都是錯的。知道堯和桀自以為是而相互菲薄,萬物的取向和操守,就可以看出來了。

從前堯舜因禪讓而成為帝王,燕王噲和宰相子之因禪讓身死國亡。商湯和武王因爭奪而成為王,楚國白公勝因為爭奪而滅絕。由此看來,爭奪和禪讓的禮制,堯帝夏桀的行為,哪一種可貴,哪一種可賤,是有時間性的,不可以視為是永久不變的常道。又譬如大屋的棟樑可以用來撞擊城門,然而卻不可以用來塞住小洞,這是說器具不同,功用也就互異。騏驥驊騮等好馬一天可以奔跑千里,但是補捉老鼠卻不如狸狌,這是說技藝不同,功用也就互異。貓頭鷹在夜裡可以抓跳蚤,看極細微的東西,白天出來張大眼睛卻看不見山丘,這是說性能不同,功用也就互異。所以有人說:「為什麼不效法是而除卻非,效法治而除卻亂呢?」這是不明白天地間的道理,和萬物的本質的。就像是只效法天不效法地,只效法陰而不效法陽,不可行是很明顯的。若仍是固執而不放棄成見,這種人不是愚昧就是欺騙。因為帝王的禪讓彼此不同,三代的繼承各有差異,不合時代,違背世俗的,就叫做篡奪的人;合乎時機,順應世俗的,就叫做有義的人。沈默吧!河伯,你哪裡知道貴賤的門路,小大的區別呢?」

河伯說:「然則我應該做些什麼?不應做些什麼呢?我對於事物的辭受趨避,應該怎麼辦呢?」

北海若說:「在道的立場看起來,什麼是貴的?什麼是賤的呢?貴賤是循環的,這就叫做『反衍』。不要局美你的心志,這不合於大道。什麼是少?什麼是多?多和少是相對立的,這就叫做『謝施』。不要陷於偏一的行為,這和道不合。應該嚴肅的像一國的君主,沒有偏私的恩惠。很自得的像祭祀的神社,沒有偏私的賜福,很廣泛的像四方沒有窮盡,沒有界限。兼容萬物,哪會對誰偏袒愛護呢?這叫做沒有偏向。萬物都是齊一的,哪個短哪個長呢?大道沒有終始,萬物有死有生,它的成長不是依賴;萬物或虛空或充實,並沒有固定不變的形體。歲月不能復反,時間無法留止,萬物永遠在生長、死亡、盈滿、空虛的變化,結束了就有開始,這可以說明大道的趨向,可以驗證萬物的道理。萬物的生長,像是快跑,像是奔馳,沒有一個動作是不變的,沒有一個時刻是不移動的。該做什麼呢?不該做什麼呢?本身自然會變化。」

河伯說:「照這樣說,道有什麼可貴的嗎?」

北海若說:「了解道的一定通達事理,通達事理的一定明瞭權變,明白權變的人不會因為外物損害本性。至德的人,火不能使他熱,水不能使他淹死,寒暑不能使他受害,禽獸不能賊害他。並不是說他靠近這些不會損傷,而是他會詳察平安危險的分際,安寧的順應禍患和幸福,謹慎的考慮自己的去就,因此沒有什麼能夠傷害他。所以說,自然藏於內心,人為表現在外,道德的修養在於自然。知道什麼是天的作用,什麼是人的作用,一切行動都隨順自然處於自得的境地。進退和屈伸,依順自然的變化,這就回到了道的樞要而談到了道的要妙了。」

河伯說:「什麼叫做天?什麼叫做人?」

北海若說:「牛馬四隻腳,這是天然,絡馬頭,穿牛鼻,卻是人為。所以說,不要因為人為毀滅自然,不要因為事故而毀滅性命,不要因為貪求而損害聲名,謹守這些道理而不要喪失,就叫做反璞歸真。」











注解:
涘:音ㄙˋ,水邊。
大方之家:懂得大道理,極有修養的人。
篤:塞結,拘限。
曲士:見聞淺陋,偏激的人。
閭:音ㄌㄩˋ,聚集。
礨空,即礨孔,小穴。
稊:音ㄊㄧˊ,稗草類的草,米粒極細小。
掇而不跂:不以壽短而企求。掇,音ㄉㄨㄛˊ,短。跂,音ㄑㄧˋ,求。
垺,大之殷也:所謂垺,是大中更宏大的。垺,音ㄆㄡˇ,廣闊。
異便:不同情況有不同的適宜方式。
約分:接照事物定分而行。
騏驥驊騮:皆指駿馬。騏驥,千里馬。驊騮,周穆王八駿之一,泛指良馬。
繇繇乎若祭之有社:繇,音ㄧㄡˊ,悠然自得的樣子。
承翼:接受幫助。
固將自化:原本就要任自然變化。
蹢躅:音ㄓˊ ㄓㄨˊ,即「躑躅」,進退不定的樣子。
反要而語極:返歸道的精要而談其精微之理。

庖丁解牛---莊子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藝至此乎!」

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枝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

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語譯:
一位名叫丁的廚師為文惠君宰牛,手所碰到的、肩所依傍的、腳所踩著的、膝所抵住的,以及皮骨分開的聲響、拿起屠刀騞騞剖解的聲音,沒有不合乎音節的;能配合商湯的(桑林)歌舞,能夠合乎帝堯的(經首)的節奏。

丁廚子放下屠刀回答道:「臣下所愛的是事的原理,已經超過宰牛的技術了!起先臣下剛宰牛的時候,眼睛所看的,沒有不是牛的身體的。三年以後,眼睛裡面才沒有整隻牛的樣子。到了這個時候,臣下是靠精神去體會,而不必用眼睛去觀看;感官的作用停止了,只憑精神活動,便可以宰牛了。順著肌肉組織,劈開骨節間的大空隙,找到大的孔洞,一切都順非牠自然的結構,絲毫不加勉強。連那些筋骨相連、筋肉聚結的地方,都不曾碰到,更何況是更大的骨頭呢?高明的廚師,一年換一次刀,是因為用刀割的;普通的廚子,一個月換一次刀,是因為用刀砍的;但臣下所用的刀,已經用了十九年,所宰的牛,少說也有幾千頭了,但是刀鋒卻還像是剛從磨刀石上磨過的一般。因為牛的骨節之間有空隙,而刀鋒沒有厚度,把不厚的刀鋒,轉動在有空隙的骨節間,對於轉動的刀鋒,大大的空隙自然有多餘的空間,因此雖然用了十九年,這刀鋒仍舊像剛從磨刀石上磨過的一般。不過,雖然如此,每當碰到筋骨交結的地方,我知道不好處理,就很小心的警惕自己,視線專注集中,動作遲緩,運轉刀子非常慢,直到謋地一聲,已經分解了,就像泥土落在地上般,沒有痕跡,然後才拿起刀子站著,為抬頭罷罷四周,而志得意滿,把刀子擦拭乾淨,然後收藏起來。」

文惠君說「好極了!我聽了丁廚師的話,領會到養生的道理了。」





注解:
踦:音ㄧˇ,用膝蓋抵住。
砉然向:皮骨相離的響聲。砉,音ㄏㄨㄛˋ,狀聲詞。向,同「響」。
奏刀騞然:進刀解牛時發出騞然的聲音。
批大郤,導大窾:從大空隙的地方將筋骨砍開,順著骨節間的空隙進刀。郤,音ㄒㄧˋ,同「隙」。窾,音ㄎㄨㄢˇ,空穴。
綮:音ㄑㄧㄥˋ,筋肉聚結處。
大軱:音ㄍㄨ,大骨。
硎:音ㄒㄧㄥˊ,磨刀石。
怵然:警惕,小心的樣子。
謋然:形容骨肉被解開的聲音。謋,音ㄏㄨㄛˋ。
委地:堆積在地上。

2012年6月5日 星期二

逍遙遊---莊子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徒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齊詣》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徒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道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槍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飡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穗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萵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兼列子御風而行,冷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語譯:
北海有條魚,牠的名字叫做鯤。鯤的身體很大,不知道牠有幾千里長。變成了鳥,牠的名字叫做鵬。鵬的背脊不知道有幾千里長。奮力飛起,牠的翅膀就像垂掛在天邊的一片雲。這鵬鳥呀,每當浪起時,就會遷徒到南海去---南海是天然形成的池子。《齊諧》是一部關於奇聞異事的書,內容記載著:「當鵬鳥遷往南海的時候,激起展翅三千里高,牠憑藉著大旋風往上飛,一直飛到九萬里的高空。牠一飛去,要過半年之久才歇息下來。」野馬般的游氣,飛揚著的塵埃,都是天地眼生物氣息互相吹動而形成的。天的沈藍顏色,究竟是它真正的顏色呢?還是由於遙遠而不能看到它的盡頭呢?那隻大鵬看地下的情況,應該也就是這樣吧?這正像是水量的蓄積如果不多,那麼就沒有力量運載大船。比如把一杯水倒在窪地上,那麼一枝小草就像船隻,如果放杯子在上面,便會膠著不動了,這是因為水淺而船大的緣故。如果風力的蓄積不夠雄厚,那麼它的力量就不足以負載鵬鳥的大翅膀,所以大鵬必須飛到九萬里高的天空,那麼風就在牠的下面了。於是牠憑藉風力,背負青天,直到沒有東西能阻礙牠,然後才能開始飛向南海。

蟬和學鴆笑牠說:「我們想飛就馬上飛起來,隨時聚集在榆樹、檀樹上棲息;有時飛不上去,也不過是掉到地上罷了,何必要飛到九萬里高的天空才向南飛呢?」到近郊去的人,一天吃了三頓飯回來,肚子還是飽的;到百里遠的地方去的人,就要在前一天舂米預備糧食;到千里遠的地方去的人,就要預備三個月的糧食。這兩隻小動物又知道什麼呢?知識淺薄的不能了解知識深厚的,壽命短的不能了解長壽的。怎麼知道會是這樣的呢?像朝生暮死的朝菌不知道一個月的起迄,春生夏死的寒蟬不知道一年之中春秋季節的不同,這些就是所謂壽命短的。楚國南邊有一種靈龜,把五百年當作一個春,五百年當作一個秋;上古有一種大椿樹,把八千年當作一個春天,八千年當作一個秋天。而彭祖到現在仍以高壽傳名後世,一般人說到高壽,都要拿他來比較,這不是也很悲哀嗎?

成湯請教棘的那段話說得真對呀!「草木不生的極荒遠的北方,有一個黑沈沈的大海,那就是天池。其中有一條魚,牠的身體有幾千里大,誰也不知道牠的長度,牠的名字叫做鯤。有一隻鳥,名字叫鵬,牠的脊背像泰山,翅膀像垂掛天邊的雲彩,乘著羊角旋風往上飛,一直飛到九萬里高的天空,穿越了雲層,背負著青天,然後準備飛向南方,將要到南海去。小小的鴳雀譏笑說:『牠要到哪裡去呢?我騰身跳躍飛起來,不過幾丈高就下來了,翱翔在野草之間,這也是飛行的極致了,可是那隻鵬鳥究竟要飛到哪裡去呢?』」這就是小和大的區別。

所以才智可以擔負起某一職務;善行能夠庇護一鄉;德性可以投合一個君主的要求;能力可以取得一國信任的人,他的自鳴得意,也和這種寫雀一樣了。可是宋榮子還是要鄙笑這種人。而且像宋榮子能夠做到全世界的人都稱讚他,他也不會更加奮勉;全世界的人都非難他,他也不會稍為沮喪;他能夠確定內心和外物的分別,分辨光榮和恥辱的界限,他做到的就是這些了。像他這樣的人,世上已經不多見了。雖然如此,但是他還有未曾樹立的。列子順著風飛行,輕飄飄地十分巧妙,過了十五天然後才回來。像他這樣求得完美的人,是不多見的。但是列子雖然不用步行,卻還是有所憑藉的。至於那順應天地的常道,控制六氣的變化,在無窮的宇宙中遨遊的人,他還有什麼等待的呢?所以說:至德的人,忘了私我;神明的人,忘了功德;聖哲的人,忘了聲名。





注解:
北冥:北海。冥,同「溟」,大海。
摶扶搖:摶,音ㄊㄨㄢˊ ,拍擊。扶搖,一種旋轉上捲的大風。
野馬:指空中的游氣,遠望有如奔馬。
坳堂:堂上低窪之處。
芥:小草。
夭閼:阻擋。夭,挫折。閼,音ㄜˋ遏止。
蜩與學鳩:蜩,音ㄊㄧㄠˊ,蟬。學鳩,小鳥名,一說即斑鳩。學或作「鷽」。
決起:急飛而起的樣子。
控:投,落下。
莽蒼:指草木青翠的城邑近郊。
三飡:指一天時間。飡,同「餐」。
冥靈:大木名,傳說五百年生一次葉,又五百年落一次葉。另一說是溟海中的靈龜。
彭祖:傳說為帝堯時人,姓錢名鏗,封於彭,故名彭祖。至殷卒,壽七百餘歲,有名人瑞。
斥鴳:澤中的鴳雀。斥,通「澤」。鴳,音ㄧㄢˋ。
未樹:未能達到的境界。樹,樹立。
列子:列御寇,春秋時鄭國人,傳說他得風仙之道,能乘風而行。
泠然:輕妙的樣子。
六氣之辯:古人以陰、陽、風、雨、晦、明為六氣。辯,同「變」。
「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達到最高修養境界的聖人,是莊子理想中的人物。這種人才能做到物我兩忘,實現真正的逍遙遊。無己,忘記自己,指順任自然,達到忘形的地步。無功,無意求功。無名,無意求名。

謀攻---孫武

凡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全軍為上,破軍次之;全旅為上,破旅次之;全卒為上,破卒次之;全伍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為不得已。修櫓蠘轀,具器械,三月而後成;距闉,又三月而後已。將不勝其忿,而蟻附之,殺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戰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毀人之國,而非久也。必以全爭於天下,故兵不頓而利可全。此謀攻之法也。

故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敵則能戰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故小敵之堅,大敵之擒也。

夫將者,國之輔也。輔周則國必強,輔隙則國必弱。故君之所以患於軍者三:不知軍之不可以進,而謂之進;不知軍之不可以退,而謂之退,是謂靡軍。不知三軍之事,而同三軍之政,則軍士惑矣。不知三軍之權,而同三軍之任,,則軍士疑矣。三軍既惑且疑,則諸侯之難至矣,是謂亂軍引勝。

故知勝有五: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識眾寡之用者勝;上下同欲者勝;以虞待不虞者勝;將能而君不御者勝。此五者,知勝之道也。

故曰:知彼知己,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



語譯:
大凡領導戰爭的法則是:使敵人完整地屈服是上策,用兵去攻滅那個國家就略遜一籌;使敵人全軍降服是上策,擊破敵人一個軍就略遜一籌;使敵人全旅完整地降服是上策,擊破敵人一個旅就略遜一籌;使敵人全連完整地降服是上策,擊破敵人一個連就略遜一籌;使敵人全班完整地降服是上策,擊破敵人一個班就略遜一籌。因此,百戰百勝,還不算是高明中最高明的,不使用武力而使敵人屈服,才是高明中最高明的呀!

所以,領導兵將的上策,是在謀略上戰勝敵人,其次是在外交上戰勝敵人,再其次是進攻敵人的軍隊,下策是攻城。攻城的辦法,是不得已的。製造大盾和攻城的四輪戰車,準備一切攻城的器械,三個月才能做好;構築攻城的土山又要三個月才能完工。將帥忿怒急躁不堪,驅使他的軍隊像螞蟻一般去爬城,士兵傷亡三分之一,而城還是打不下來,這就是攻城的災害呀!所以善於領導戰爭的人,屈服敵人的軍隊而不用硬打,奪取敵的城寨而不是硬攻,毀滅敵人的國家而不要持久。一定要用全勝的計謀爭勝於天下,所以軍隊不致遲滯,而勝利可以完滿取得。這就是計劃進攻的法則。

所以用兵的法則,有十倍優勢的兵力就包圍敵人;有五倍優勢的兵力就進攻敵人;只有一倍優勢的兵力就要分散敵人;與敵人兵力相等就要能戰勝他,比敵人兵力少就要能退卻,比敵人軍隊弱就要能避免決戰。所以弱小的軍隊如果只知固執地堅守城池,就要成為強大敵人的浮虜了。

將帥乃是國王親近的助手,將帥輔佐國王周密,國家一定會強盛;如果有缺陷,那麼國家一定會衰弱。所以國王可能會貽害軍隊的有三種情況:不懂得軍隊何時可以前進而硬叫它前進,不懂得軍隊何時不能後退而硬叫它後退,這叫做牽制軍隊;不懂得軍隊內部事情而干涉軍事行正,就會使軍士迷惑;不懂得軍事的權變而干涉軍隊指揮,就會使軍隊懷疑。軍隊既迷惑而且懷疑,列國諸侯就會乘隙而至。這就是所謂擾亂軍心自取失敗。

有五種情況可以預見勝利:凡是能看清情況,知道可以打和不可以打的,就能獲勝;懂得多兵的用法,也懂得少兵的用法的,就可以勝利;國內軍民上下同心同德的,可以獲勝;自己有準備以等待敵人疏忽懈怠的,就能勝利;將帥有指揮才能而國王不加牽制的,就能勝利。這五條是預見勝利的律則。

所以說:瞭解敵人,瞭解自己,百戰都不會有危險;不瞭解敵人而瞭解自己,勝敗的可能各半;不瞭解敵人也不瞭自己,那就每戰都有危險了。




注解:
修櫓轒轀:修,制造、整治。櫓,盾牌。轒轀,音ㄈㄣ ㄨㄣ,一種攻城用的四輪戰車。
距闉:積土成闉,使之與城齊,以攻城或偵察敵人活動。闉,音一ㄣ,亦作「堙」。
靡軍:牽制、羈絆軍隊。
同:參與。
亂軍引勝:自使軍隊混亂,自己奪去自己的勝利。

2012年6月4日 星期一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孟子

孟子曰:「舜發於畎畝之中,傳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赦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

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人恒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徵於色,發於聲,而後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語譯:孟子說:「舜從田野之間被起用為天子,傅說從築牆的泥水匠中被舉用為相,膠鬲從魚鹽販子之間被推薦任用為輔臣,管夷吾被獄官釋放後,被錄用為相,孫叔赦從隱居的海邊被擢拔為令尹,百里奚從奴隸市場中贖出被舉薦為大夫。

所以上天要降下重大責任給人,一定要先使他的心神痛苦,使他的筋骨勞累,使他的身體餓瘦,使他的錢財困乏,用種種行為阻礙擾亂他所要做的事情,藉此使得他的時振奮警覺,使他的性格堅定,增強他的能力。


人經常犯錯,然後才能改正;精神困惑,思慮堵塞,然後才能奮發有為。表現在臉色上,吐露在言語中,人們看見聽見以後才了解他。一個國家內部如果沒有堅守法度的大臣和輔弼君主的賢士;外部如果沒有敵對的國家和外來的禍患,那麼這個國家就時時有滅亡的危險。如此,才明白憂患能激勵人勤奮,使人得以生存,安逸享樂就會使人萎靡死亡。







注解:
動心忍性:動心,振奮心意。忍性,磨練他的性格,使他變得堅強。
衡:同「橫」,阻塞。
徵於色,發於聲,而後喻:表現在臉色上,吐露在言語中,人們看見聽見了才了解他。
法家拂士:法家,有法度的大臣。拂士,音ㄅㄧˋ,輔弼的賢士,能直諫國君過失的臣子。

魚與熊掌---孟子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為苟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如使人之所欲莫甚於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惡莫甚於死者,則凡可以辟患者,何不為也?由是則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則可以辟患,而有不為也。是故所欲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於死者;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

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嘑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萬鐘則不辨禮義而受之,萬鐘於我何加焉?為宮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窮乏者得我與?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宮室之美為之;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妻妾之奉為之;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所識窮乏者得我而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謂失其本心。



語譯: 魚是我所喜愛的,熊掌也是我所喜愛的;如果不能同時獲得的話,那麼就放棄魚而要熊掌。生命是我所寶貴的,大義也是我所寶貴的;如果不能同時獲得,那麼就擔棄生命完成大義好了。生命也是我所寶貴的,可是有比生命更值得寶貴的,所以不願苟且偷生。死是我所厭惡的,可是還有比死亡更令人厭惡的事,縱使有禍患也不願逃避。

若說人類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那麼有許多可以保全生命的手段,為什麼不用呢?若說人類最厭惡的事是死,那麼有許多可以逃避禍患的方法,為什麼不去執行呢?就因為義,雖有很多求生的方法卻不用;就是因為義,雖有很多逃避的方法卻不行。所以人類有比生命還要寶貴的東西,有比死還要厭恨的東西;不僅賢者才有此心,而是每個人都有的,只是賢者才能長久保持不失罷了。

一鍋飯,一碗湯,若得到了就能活下去,得不到就會死亡,大聲呼叱地給人,路上行人是不會接受的;用腳踢地給人,乞丐也不屑接受。有一萬鐘的俸祿,就不辨禮義地接受下來,那這一萬鐘的俸祿對我又有什麼好處呢?是為了房屋的華美、妻妾的侍奉,和我認識的窮朋友感激我的周全求濟嗎?以前為了挽救自己的死亡,都不肯接受,現在為房屋的華美卻接受了;以前為了挽救自己的死亡,都不接受,現在為了妻妾的侍奉卻接受了;以前為了挽救自己的死亡,都不接受,現在為了我所認識的窮朋友感激我的周濟卻接受了;難道這也是不可以罷休的嗎?這就叫做喪失了本來的良心。





注解:
苟得:不正當地得到。
嘑爾而與之:嘑爾,大聲地呼喊,有輕蔑的意思。嘑,音ㄏㄨ。與,給與。
蹴爾:音ㄘㄨˋ,用腳踢。
鄉:同「向」,以前。
本心:羞惡之心。

齊人有一妻一妾---孟子

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其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反。其妻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反。問其所與飲食者,盡富貴也,而未嘗有顯者來。吾將瞷良人之所之也。」

蚤起,施從良人之所之,遍國中無與立談者。卒之東郭墦間之祭者,乞其餘;不足,又顧而之他,此其為饜足之道也。

其妻歸,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今若此!」與其妾訕其良人,而相泣於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從外來,驕其妻妾。

由君子觀之,則人之所以求富貴利達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幾希矣!



語譯:

齊國有一個人,和大小老婆共組一個家庭。那做丈夫的每次外出,一定吃飽了酒肉才回來。他的妻子問起跟他一起吃喝的人,全都說是富裕權貴的人物。他的妻子告訴他的小老婆說:「丈夫外出,就一定酒足飯飽後才回來,問他和他一起吃喝的人是誰,說的全是有錢有勢的人物,可是卻從來沒有顯貴的人來過家裡,所以我準備偷偷地去看他到底去了哪些地方。」

妻子清早起來,暗中跟隨丈夫到他去的地方,整個都城中沒有跟他丈夫站著說過話的人。最後丈夫走到東邊外城墓地上有祭拜者的地方,乞討祭拜後剩餘的食物,吃完後覺得不夠,又四處張望到別處乞討,這就是他吃飽肚子的方法。

他的妻子回家,告訴他的小老婆說:「做丈夫的,是我們所仰仗期望可以倚靠一輩子的人,現在竟然是這個樣子!」妻子和他的小老婆一起嘲罵自己丈夫,在庭院中哭泣,但是做丈夫的還不知道這件事,高高興興地從外面回來,還照舊對他的妻妾吹噓。

從君子的觀點來看這件事,那一般人用來追求有錢有勢發財升官的方法,能令他的妻妾不感到羞恥,而且不相擁哭泣的恐怕很少吧!





注解:
良人:古代婦女對自己丈夫的稱呼。
瞷:音ㄐㄧㄢˋ,窺視。
蚤起:早起。
施:音一ˊ,同「迤」,斜行跟蹤。
墦:音ㄈㄢˊ,墳場、墓地。
訕:嘲罵。
施施:喜悅自得的樣子。
幾希:極少、很少。

馮諼客孟嘗君---戰國策

齊人有馮諼者,貧乏不能自存,使人屬孟嘗君,願寄食門下。孟嘗君曰:「客何好?」曰:「客無好也。」曰:「客何能?」曰:「客無能也。」孟嘗君笑而受之,曰:「諾。」左右以君賤之也,食以草具。

  居有頃,倚柱,彈其劍,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左右以告。孟嘗君曰:「食之,比門下之客。」居有頃,復彈其鋏,歌曰:長鋏歸來乎!出無車。」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嘗君曰:「為之駕,比門下之車客。」於是乘其車,揭其劍,過其友。曰:「孟嘗君客我。」後有頃,復彈其劍鋏,歌曰:「長鋏歸來乎!無以為家。」左右皆惡之,以為貪而不知足。孟嘗君問:「馮公有親乎?」對曰:「有老母。」孟嘗君使人給其食用,無使乏,於是馮諼不復歌。

  後虛嘗君出記,問門下諸客:「誰習計會,能為文收責於薜者乎?」馮諼署曰:「能。」孟嘗君怪之曰:「此誰也。」左右曰:「乃歌夫長鋏歸來者也。」孟嘗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負之,未嘗見也。」請而見之。謝曰:「文倦於事,憒於憂,而性懧愚,沈於國家之事。開罪於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為收責於薜乎?」馮諼曰:「願之。」

  於是約車治裝,載券契而行。辭曰:「責畢收,以何市而反?」孟嘗君曰:「視吾家所寡有者。」驅而之薜,使吏召諸民,當償者悉來合券。券徧合,起矯命,以責賜諸民,因燒其券。民稱萬歲!長驅到齊,晨而求見。孟嘗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見之,曰:「責畢收乎?來何疾也?」曰:「收畢矣。」「以何市而反?」馮諼曰:「君云視吾家所寡有者,臣竊計:君宮中積珍寶,狗馬實外廏,美人充下陳,君家所寡有者以義耳!竊以為君市義。」孟嘗君曰:「市義奈何?」曰:「今君有區區之薜,不拊愛子其民,因而賈利之。臣竊矯君命,以責賜諸民。因燒其券,民稱萬歲!乃臣所以為君市義也。」孟嘗君不說,曰:「諾,先生休矣。」

  後朞年,齊王謂孟嘗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生之臣為臣。」孟嘗君就國於薜。未至百里。民扶老攜幼,迎君道中。孟嘗君顧謂馮諼:「先生所為文市義者,乃今日見之。」

  馮諼曰:「狡兔有三窟,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臥也!請為君復鑿二窟。」孟嘗君予車五十乘,金五百斤,西遊於梁。謂梁王曰:「齊放其大臣孟嘗君於諸侯,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強。」於是梁王虛上位,以故相為上將軍;遣使者,黃金千斤,車百乘,往聘孟嘗君。馮諼先驅,誡孟嘗君曰:「千金,重幣也;百乘,顯使也。齊其聞之矣!」梁使三反,孟嘗君固辭不往也。

  齊王聞之,君臣恐懼。遣太傅齎黃金千斤、文車二駟、服劍一,封書謝孟嘗君,曰:「寡人不祥,被於宗廟之崇,沈於諂諛之臣,開罪於君。寡人不足為也,願君顧先王之宗廟,姑反國,統萬人怫!」馮諼誡孟嘗君曰:「願請先王之祭器,立宗廟於薜。」廟成,還報孟嘗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為樂矣。」

  孟嘗君為相數十年,無纖介之禍者,馮諼之計也。




語譯:
齊國有個名叫馮諼的人,貧窮困苦不能過活,就託人向孟嘗君說,願意做他的食客。孟嘗君問道:「您有什麼嗜好?」答說:「我沒有嗜好。」孟嘗君又問道:「您有什麼才能?」答說:「我沒有才能。」孟嘗君笑著托受了,說:「好吧!」左右的僕人以為孟嘗君輕視他,就只拿粗茶淡飯供養他。

馮諼住了沒多久,就靠著庭柱,彈劍唱道:「長劍,我驟回去吧,這沒有魚吃啊!」僕人們就去告知孟嘗君,孟嘗君說:「給他吃魚,比照門下食客的待遇。」住了些日子後,馮諼又彈劍唱道:「長劍,我們回去吧,這裡出門沒有車子坐啊!」僕人們都笑他,告訴孟嘗君。孟嘗君說:「給他備車,比照門下坐車的食客。」於是馮諼坐著車,舉著劍,去拜訪他的朋友,說:「孟嘗君用客禮厚待我。」後來過了一段時間馮諼又彈劍唱道:「長劍,我們回去吧,不能養家啊!」僕人們都討厭他,以為他貪心不知足。孟嘗君問道:「馮公雙親還健在嗎?」馮諼回答說:「老母親還健在。」孟嘗君就差人供給吃用,不使匱乏,於是馮諼不再唱歌了。

後來孟君出佈告,問門下的食客:「那一個學過帳目清算,可以為我去薜地收債?」馮諼簽名說:「我能。」孟嘗君奇怪地問道:「這是誰?」僕人們說:這就是唱『長劍,我們回去吧』那個人。」孟嘗君笑著說:「客人果然是有才能的,我真對不起他,從來沒有和他見面。」便請馮諼相見,道歉說:「我疲倦於國事,心亂於憂思,生性愚弱,只管忙著國家大事,因而辱沒了先生。先生不以為羞辱,反而有意幫我到薜地去收債嗎?」馮諼說:「我願意。」

於是準備好車輛,整理好行裝,載著契據動身前往。辭行的時候說:「債收完了,要買些什麼東西回來呢?」孟嘗君說「看我家中缺少什麼,就買什麼好了。」馮諼乘車到了薜國,叫吏井召集那些應當還債的百姓都來對契券。對了合約,馮諼就假傳孟嘗君的命令,把應收的債賜還老百姓,就此把合約燒掉,百姓們都高萬歲。馮諼毫不停留地回到齊國,清晨時分便去求見孟嘗君。孟嘗君奇怪他怎麼回來得這麼快,便穿戴好衣冠見他,說「債都收完了嗎?為何回來得這樣快呢?」馮諼說:「都收完了。」孟嘗君問:「買了什麼東西回來呢?」馮諼回答說:「您說:『就看我家中缺少什麼』,我私下細想:您宮中積滿珍寶,畜舍中滿是犬馬,後宮姬妾都是美人;您家中所少有的只是「義」罷了,因此我替您買了「義」回來。」孟嘗君說:「您怎麼買『義』呢?」馮諼回答說:「您只有一塊小小的薜地,不愛兒子般愛你的百姓,還要向他們圖利。所以我私自假傳您的命令,把債都賜給百姓,燒掉了債券,百姓都高呼萬歲。這就是我替您買來的『義』啊!」孟嘗君不高興地說:「噢,先生去休息吧!」

過了一年,齊湣王對孟嘗君說:「我不敢把先王的臣子當作臣子。」孟嘗君只好回到自己的封國-薜地去。到了離薜地還有一百里的地方,百姓們都攙扶著老人,手牽著小孩,在路上等著迎接他。孟嘗君回頭對馮諼說:「先生替我買的『義』,終於在今天見著了。」馮諼說:「狡猾的兔子都有三個洞,才能免得一死。現在您只有一個洞,還不能高枕無憂呢!讓我再替您挖兩個洞。」孟嘗君就給他五十輛車子、五百斤金子,向西去遊說梁國。他對著梁惠王說:「齊國把大臣孟嘗君放逐給諸侯,先迎接到的,一定國富兵強。」於是梁惠王空出最高的官位,把原來的宰相調做上將軍;派使者帶著一千斤黃金、一百輛車子,前去聘請孟嘗君。馮諼先趕回薜地,通知孟嘗君說:「一千斤黃金是重禮;一百輛車子是顯赫的使節。齊國應該聽到這消息了。」梁國的使者來往了三次,孟嘗君都堅辭不去。

齊湣王聽到這個消息,君臣們都非常害怕,派了太傅拿著黃金一千斤、彩車兩輛、佩劍一柄,寫了一封信向孟嘗君謝罪,說:「都是我不好,被宗廟的鬼神作崇,聽信朝內諂媚阿諛的臣子的惑言,以致得罪了您。我是沒有多大作為的,只希望您顧念先王的宗廟,姑且回國來管理政事吧!」馮諼又告誡孟嘗君說:「希望將先王的祭器移到薜地來,建立宗廟。」宗廟落成了,馮諼回來報告孟嘗君說:「三個洞都挖好了,您可以高枕享樂了。」

孟嘗君做了幾十年的齊相,沒有一點災禍,這都是馮諼的謀略啊!



注解:
有頃:不多時
憒心:亂也。
懧愚:懦弱不智。
矯命:假託命令。
纖介:細微。
齎:音ㄐㄧˋ,持送。

鄭伯克段於鄢---左傳

初,鄭武公娶於申,曰武姜,生莊公及共叔段。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愛共叔段,欲立之。亟請於武公,公弗許。及莊公即位,為之請制。公曰:「制,巖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請京,使居之,謂之京城大叔。

祭仲曰: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過參國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將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對曰:「姜氏何厭之有?不如早為之所,無使滋蔓;蔓,難圖也。蔓草猶不可除,況君之寵弟乎?」公曰:「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貳於己。公子呂曰:「國不堪貳。君將若之何?欲與大叔,臣請事之。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公曰:「無庸,將自及。」大叔又收貳以為己邑,至於廩延。子封曰:「可矣!厚將得眾。」公日:「不義不昵,厚將崩。」大叔完聚,繕甲兵,具井乘,將襲鄭,夫人將啟之。公聞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帥軍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於鄢,公伐諸鄢。五月幸丑,大叔出奔共。書曰:「鄭伯克段於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志,不言出奔,難之也。

遂寘姜氏於城潁,而誓之曰:「不及黃泉,無相見也。」既而悔之。潁考叔為潁谷封人,聞之,有獻於公。公賜之食,食舍肉。公問之,對曰:「小人有母,皆嘗小人之食矣,未嘗君之羹,請以遺之。」公曰:「爾有母遺,繄我獨無。」潁考叔曰:「敢問何謂也?」公語之故,且告之悔。對曰:「君何患焉?若闕地及泉,隧而相見,其誰曰不然?」公從之。公入而賦:「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姜出而賦:「大隧之外,其樂也泄泄。」遂為母子如初。君子曰:「潁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詩》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其是之謂乎。」



語譯:
當初鄭武公從申國娶了武姜,並生下莊公及共叔段,莊公出生時,腳先出生差點難產,因而驚嚇了母親姜氏,所以取名叫寤生,從此武姜便討厭他,偏愛共叔段,想要共叔段做太子。屢次向武公請求,武公都不答應。等到莊公做了國君,武姜就替共叔段要求制地做封邑。莊公說:「制是個形勢險要的山城,以前虢叔就是因為封在那裡而被滅的。要是別的地方,我都可以聽從。」武姜又替共叔段討封京地,莊公就把京封給共叔段。從此鄭國人都叫共叔段為京城太叔。

祭仲說:「城邑的直徑超過了三百丈,這是國家的禍根。先王的制度,大邑不過是國城的三分之一,中邑只有五分之一,小邑只有九分之一。現在京邑超過了範圍,不合先王的制度,您將遭到難以收拾的後患。」莊公說:「我母親要這樣,教我怎麼避害呢?」祭仲回答說:「您母親哪裡會有滿足的時候,不如早作安排,不要使他的勢力像野草般蔓延;如果蔓延起來就很難收拾對付了。那蔓延的野草尚且很難剷除乾淨,何況是您自己寵愛的弟弟呢?」莊公說:「不義的事情做多的人,一定會自取滅亡,你暫且等著瞧好了。」

後來太叔命令西鄙、北鄙也接受他的命令。公子呂就說:「老百姓不能負擔兩邊的政令。您到底怎麼打算呢?假如您要把國君的位子讓給太叔,我就請求您讓我去做他的臣子。若是不讓給他的話,就請趕快把他除掉,別使百姓生了他心。」莊公說:「用不著這樣做,他將會自取其禍的。」

太叔又進一步把西鄙、北鄙收做自己的屬地,把廩延也併吞了。子封說:「到時候了,他的勢力再壯大下去的話,就會獲得民心了。」莊公說:「他對君不忠義,對兄不親近,勢力愈雄厚,失敗得也愈快。」

太叔修治城郭,聚積兵力,整補軍備,準備要襲擊鄭國,夫人也準備開啟城門作為內應。莊公聽到他進攻的日期便說:「可以了。」於是命子封率領了兩百輛兵車去征伐京邑。京邑的人都反叛太叔段,段就退入鄢地。莊公再征伐到鄢地,五月辛丑那一天,太叔便倉皇逃到共國去。

《春秋》上記載著:「鄭伯克段於鄢。」共叔段不敬兄長,所以不稱其為弟;好像兩個敵對的君主,所以叫做克。稱莊公為鄭伯,是譏謹他失教,這也可以說是符合全鄭國人的意思;不說太叔出奔,實在是因難以下筆記載共叔段出奔這件事。

於是莊公將母親幽居在城潁,並發誓說:「不到黃泉,不再相見。」事後卻又後悔了。潁考叔是鎮守潁谷邊境的地方官,得知莊公後悔了,就藉貢獻的事去面見莊公。莊公賜他食物,他把肉放在一邊不吃。莊公問他,他就回答說:「小人的母親,凡是小人所得到的食物,她都嘗過了,卻還沒有嘗過國君所賜的肉羹,我想請求您准許我帶回去給她嘗嘗。」莊公說:「你有母親可獻,唯獨我沒有!」潁考叔說:「這是什麼意思呢?」莊公就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他,而且告訴他自己很後悔。潁考叔回答說:「您何必憂愁呢?如果把地掘到見水,在地道中相見,誰又能說您不對呢?」於是莊公就聽從了他的話。莊公進了地道,便賦了一首詩說:「地道之中,其樂融融。」武姜出了地道,也賦了一首詩說:「地道之外,其樂泄泄。」於是母子倆就和好如初。

當時的大雅君子說:「潁考叔真是一個大孝的人啊!他孝順他的母親,更使得莊公也能盡孝。《詩經》說:『孝子的心,是那樣的無窮無盡,他能感動別人,推及朋輩。』恐怕就是指著潁考叔而說的了。」




註解:
泄泄:音一ˋ,和暢快樂的樣子。
繄:音一,語助詞。
闕:同「掘」
寘:同「置」,安置,實指放逐。
遺:贈與
寤生:即逆生難產,腳先頭後而難產。寤,音ㄨˋ,通「牾」,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