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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1月14日 星期三

白居易---琵琶行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絃。
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
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
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轉軸撥絃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絃絃掩抑聲聲思,似訴生平不得志。
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輕攏慢撚抹復挑,初為霓裳後六么。
大絃嘈嘈如急雨,小絃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閒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灘。
水泉冷澀絃凝絕,凝絕不通聲漸軟。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鎗鳴。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絃一聲如裂帛。
東船西舫悄無言,惟見江心秋月白。
沈吟放撥插絃中,整頓衣裳起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
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
曲罷常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妬。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
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
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
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
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
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明月江水寒。
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欄干。
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
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
住近湓城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
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
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
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
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絃絃轉急。
淒淒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




語譯:
我在夜裡潯陽江邊去送客,見到江邊的楓葉和荻花被秋風吹得瑟瑟地響了起來。我跳下馬來,客人已經在船裏了,大家舉起杯子要喝酒,可惜沒有管絃來助興,所以雖然喝了很多酒,卻沒有什麼歡喜的意思,覺得將要離別,心中未免感到非常慘然,分別的時候,但見白茫茫的江水,正好浸著一輪月光。忽然間,聽得水面上發出彈琵琶的聲音,便頓時高興起來,我忘記回家,客人也就停止動身了。於是把發聲的船兒找到,低低地詢問彈弄琵琶的人是誰?當下琵琶的聲音立即停止,彈的人想要說話,卻有些吞吞吐吐的樣子,我們便把船撐過去靠近著,邀請彈琵琶的人相見,因此添了酒,整理了燈盞,重新設起酒席來。我們向彈琵琶的女子,呼喊了好久,她才走出艙來,這時她仍舊抱著琵琶,半面遮掩著她的容貌。她把琵琶的軸子轉動起來,撥著絃線,祇彈了三兩聲,還不曾彈成曲調,卻先顯出她的情意了。後來她彈起來時,按捺著一條一條的絃線,一聲一聲的思量著,好像在說出她生平所遭到不得意的情狀。她低著眉頭,隨手接連的彈下去,說盡了她心中無窮的事情。她輕輕把絃線攏起來,慢慢撚起來,用指頭抹著,用指尖挑著,起初彈的是霓裳曲,後來彈的是六么曲;大絃的聲音急促的像暴雨一樣,小絃的聲音細緩得像附耳私語一般,這些響亮的聲音和細微的聲響夾雜著彈起來,圓潤得和大珠小珠落到玉盤裏的響聲相同。又聽這琵琶聲音,好像花底黃鶯清脆的叫聲,又像是泉水下灘的發響。彈到這時候,琵琶好像泉水遇到寒冷而不滑潤了,它的絃線就凝結起來;絃線既已凝結不通,聲音便暫時停止。這時另有一種幽隱的哀愁,和暗恨發生,雖然沒有聲音,卻比較有聲音的時候更覺有味哩!後來突然間聽得一種聲音,好像銀瓶忽然破裂而迸發出水漿來;又好像身穿鐵甲的騎兵拿出刀鎗來擊響。等到這些聲音將要完結時,她就對準琵琶的中心撥畫了一下,那上面四根絃響了一聲,好像撕破綢緞一般,這時東面的船中和西面的船中,都靜靜地沒有講話聲音,祇見江心中秋夜的月亮,呈現著一片白色。琵琶彈完,這女子沉吟了一下,把琵琶的撥子插在絃線當中又把衣裳整頓了一番,端整著面容立起身來。她自己說,本來是京城裡的女子,家裡是住在蝦蟆陵的下面;在十三歲時學會了琵琶,名字隸屬在教坊第一部裡。她在教坊時,每次把曲子彈完,常使樂師佩服;梳妝好了之後,往往會被那美麗的杜秋娘所妒忌。在五陵地方一班豪富的少年,都要爭著賞賜她歌舞的金錢。她唱了一曲,賞給她的紅綢真是不知有多少呢!她這時有一種鈿頭的首飾,和銀製的篦箕,因為在歌唱時擊著節拍而碎裂;紅色的羅裙,和客人們應酬的時候染著酒漬而穢污了,她今年歡笑而至明年,年復一年的過去,把秋月春風這種令人可愛的景色,都空空地閒度過去了,她的弟弟,出外當兵;她的阿姨,已經死去。時光很快的過著,今夜去了,明晨又來,容貌卻衰老起來,從此門前冷落,客人的車馬很少到臨;年紀老大,祇得嫁給商人做老婆。但是這種商人是注重求利而看輕別離的,前月她丈夫到浮梁地方買茶去了。他是來來去去,只留著我停泊在江口,獨自守著這隻空船,繞著船的旁邊,只有明月的光,和寒冷的江水。夜深時,忽然夢見少年時候的事情,禁不住在夢中啼哭起來,縱橫的眼淚,把臉上的脂粉也染得糢糊了。我聽得她彈琵琶的聲音,已經替她嘆息著,現在又聽得這些話,更加要悲哀嘆息了!我和她一樣是飄泊天涯的人,互相見面,何必要曾經相識呢?我自從去年辭別了京城,貶謫到潯陽城裏來,身體生病,常常躺在床上。這潯陽是荒僻地方,沒有音樂,一年到頭,聽不到絲竹的聲音。我的住所,和湓江靠得相近,地勢低濕,有那些黃色的蘆草和苦竹,環繞著屋子生出來,住在這裡,自早至晚,耳中能夠聽得些什麼呢?只有杜鵑鳥啼出血來的聲音,和猿兒的哀鳴罷了!到了春天江上花開的時節,或是秋天有明月的夜裏,我往往拿了酒獨自喝著,難道這地方竟沒有唱山歌和吹村笛的人嗎?但這種聲音,好像小兒的學話聲和嘈雜的鳥聲,實是難聽得很。今夜聽到你彈琵琶的聲調,好像聽到了仙人的音樂,耳朵在這一剎那間也開朗起來了,請你不要推辭,再坐下來彈一曲,我給你做一篇「琵琶行」的曲調罷!我向她這樣說著,她被我的說話所感動,站立了好一會兒,然後退步坐下,緊緊地收束絃線彈起來,絃聲格外急促,凄涼地不像以前所彈的聲音;滿座的人,再聽到這種聲音,都掩面哭泣。在座中所流的眼淚是那個最多呢?要算江州司馬了;因為他穿的青杉,被眼淚流得濕透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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