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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6月9日 星期六

鴻門宴---司馬遷

楚軍夜擊阬秦卒二十餘萬人新安城南,行略定秦地;至函谷關。有兵守關,不得入。又聞沛公已破咸陽。項羽大怒,使當陽君等擊關;項羽遂入,至於戲西。沛公軍霸上,未得與項羽相見。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言於項羽曰:「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項羽大怒,曰:「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當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姬;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采,此天子氣也。急擊勿失!」

楚左尹項伯者,素善留侯張良。張良是時從沛公,項伯乃夜馳之沛公軍,私見張良,具告以事,欲呼張良與俱去,曰:「毋從俱死也!」張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不可不語。」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驚曰:「為之奈何?」張良曰:「誰為大王為此計者?」曰:「鯫生說我曰:『距關,毋內諸侯,秦地可盡王也。』故聽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當項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為之奈何?」張良曰:「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不敢背項王也。」沛公曰:「君安與項伯有故?」良曰:「長於臣。」沛公曰:「君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張良出,要項伯;項伯即入見沛公。沛公奉卮酒為壽,約為婚姻,曰:「吾入關,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所以遣將守馬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日夜望將軍至,豈敢反乎?願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項伯許諾,謂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沛公曰:「諾!」於是項伯復夜去,至軍中,具以沛公言報項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關中,公豈敢人乎?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不如因善遇之。」項王許諾。

沛公旦日從百餘騎來見項王,至鴻門,謝曰:「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復見將軍於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郤。」項王曰:「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項王即日因留沛公與飲: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亞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范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項王默然不應。范增起,出召項莊,謂曰:「君王為人不忍,若入前為壽,壽畢,請以劍舞,因擊沛公於坐,殺之;不者,若屬皆且為所虜!」莊則入為壽,壽畢,曰:「君王與沛公飲,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項王曰:「諾!」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於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樊噲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噲曰:「此迫矣!臣請入,與之同命!」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交戟之衛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仆地。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髮上指,目眦盡裂。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張良曰:「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則與斗卮酒。噲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王曰:「賜之彘肩!」則與一生彘肩。樊噲覆其盾於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啗之。項王曰:「壯士!能復飲乎?」樊噲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竊為大王不取也。」項王未有以應曰:「坐!」樊噲從良坐。坐須臾,沛公起如廁,因招樊噲出。

沛公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辭也,為之奈何?」樊噲曰:「大行不顧細謹,不禮不辭小讓。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於是遂去,乃令張良留謝。良問曰:「大王來何操?」曰:「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與亞父。會其怒,不敢獻,公為我獻之。」張良曰:「謹諾。」當是時,項王軍在鴻門下,沛公軍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彊、紀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酈山下道芷陽間行。沛公謂張良曰:「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里耳;度我至軍中,公乃入。」沛公已去,閒至軍中,張良入謝,曰:「沛公不勝桮杓,不能辭;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玉斗一雙,再拜奉大將軍足下。」項王曰:「沛公安在?」良曰:「聞大王有意督過之,脫身獨去,已至軍矣。」項王則受璧,置之坐上。亞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唉!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為之虜矣!」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







語譯:
項羽的軍隊在新安城南,把投降的二十多萬秦兵徹夜給攻擊活埋,接著就要攻取秦國本土;到了函谷關有兵將把守,不能進去,又聽說沛公已攻破咸陽。項羽氣極了,就派當陽君英布等一班人馬去攻開關口,項羽才得以進去,一直到達戲水的西邊。沛公駐兵在灞上,還沒有和項羽見面。沛公的左司馬曹無傷派人跟項羽說:「沛公想在關中稱王,教子嬰做宰相,珍奇寶物都歸他所有了。」項羽聽了非常生氣,說:「明天說宴犒賞兵士,為的是要擊破沛公的軍隊。」這時候項羽的兵卒有四十萬,駐紮在新豐鴻門;沛公的兵卒有十萬,駐防在灞上。范增勸項羽說:「沛公在山東的時候,貪財物、好女色;而今進關來,不要財物、不愛婦女,由此看來他的志向可不小呀!我派人去望望他那一帶的氣象,都成龍成虎的樣子,還有五彩的顏色,這是天子的氣象,您要趕緊去打,不要失去良機!」

楚國左尹項伯這個人,是項羽的叔父,素來和留侯張良很要好。張良這時跟隨沛公,項伯就在夜裡跑到沛公軍營裡,私下和張良見面,把項丑要攻打沛公的事完全告訴他,想叫張良和他一起離開,說:「不要跟他一起死呀!」張良說:「我本奉韓王的命令來幫助沛公,沛公如今有危急,我就這麼逃走是不合道義的,我不能不告訴他。」張良就進去詳細地告訴了沛公。沛公聽了非常驚訝,問說:「這要怎麼辦才好呢?」張良說:「是誰為大王出這個主意的?」沛公說:「有一個小子對我說:『把守住關口,不要讓其他諸侯進來,秦國舊地就都是您的了。』所以我聽了他的話。」張良說:「料想大王的軍隊足以抵擋項王嗎?」沛公沈默了一會兒後說:「當然敵不過他,可又該怎麼辦呢?」張良說:「請讓我去跟項伯說:『沛公是不敢違抗項王的。』」沛公又問說:「你是怎麼和項伯有交情的?」張良說:「在秦朝的時候,他和我交好,項伯犯了殺人死罪,我救了他。現在有緊急的事情,幸虧他來告訴我。」沛公說:「你們兩個誰大?」張良說:「他比我大。」沛公說:「你叫他進來,我好拜他做大哥。」張良出去邀請項伯;項伯就進來見沛公。沛公端著酒向他敬酒致意,約定和他做兒女親家,說:「我進到關來,絲毫財物都不敢動,登記戶口,封存府庫,只為等待項將軍來。所以派將領把守關口,是為了防備其他盜賊的出入和意外之事的發生啊!我日夜地盼望將軍來到,哪裡敢反叛呢?希望你詳細說明我是不敢背叛項將軍恩德的呀!」項伯答應了,對沛公說:「明天可不能不早此來親自對項王解釋!」沛公說:「好的。」於是項伯又在當夜離去了,到了軍營,就把沛公的話都報告給項王知道,順便說:「沛公不先攻破關中,您敢進來嗎?現在人家有了大功勞,您反而去打他,這是不義的呀!不如就此好好對待他。」項王答應了。

第二天,沛公帶了一百多位人馬來見項王,到了鴻門,他解釋說:「我和將軍合力攻打暴虐的秦國,將軍在河北作戰,我在河南作戰。可是我也沒想到竟能先進關攻破秦,又能夠在這裡見到將軍。如今有小人從中說我的壞話,使將軍和我之間有了誤會。」項王說:「這是你的左君馬曹無傷說的,不然,我怎麼會誤會到這種程度呢?」項王當天就留下沛公喝酒:項王、項伯面向東方坐著,亞父面向南方坐著;亞父就是范增。沛公面向北方坐著,張良面向西方陪侍。范增屢次使眼色給項王,再三地舉起他所佩帶的玉玦暗示他。項王默默地沒有反應。范增站身起來,走出去叫項莊來跟他說:「君王為人仁慈,不忍心下手,你上前去敬酒,敬完了酒就請求舞劍助興,趁機就把座上的沛公殺了。否則,你們都將被他俘虜了!」項莊就進去敬酒,敬完了酒便說:「君王和沛公宴飲,在軍中沒有什麼可當娛樂的,請讓我舞劍助興吧!」項王說:「好!」項莊拔劍舞了起來,項伯也拔劍起舞,常常用身體擋住沛公,項莊就無法下手。此時張良就到軍營門口去見樊噲。樊噲說:「今天的事情怎麼樣?」張良說:「非常危急!此刻項莊正在舞劍,看他的意思是要殺掉沛公呢!」樊噲說:「這實在緊迫極了!請讓我進去和他拼命!」樊噲立即帶著劍拿著盾牌走進軍門。交叉著戟的衛士要阻止他,樊噲就用盾牌向兩旁猛撞,衛士被撞倒在地上。樊噲就進去了,拉開帷幕,面向西方站著,瞪大眼睛看著項王,頭髮豎了起來,眼眶都快裂開似的。項王按著劍跪坐著想站起來,說:「來客是做什麼的?」張良說:「他是沛公的陪乘樊噲。」項王說:「真是壯士,給他酒喝!」旁人就給他一斗酒。樊噲行禮拜謝,站身起來把酒喝了。項王說:「給他豬腿吃!」旁人就給他一隻生豬腿。樊噲把盾放在地上,再把豬腿擱在盾上,拔出劍來切著吃。項王說:「壯士還能喝嗎?」樊噲說:「我連死都不逃避,一杯酒又有什麼可推辭的呢?那秦王有著如虎狼般的心腸,殺人唯恐不能全殺掉,刑罰人唯恐不能都罰到,所以天下的人全背叛他。當初懷王和諸將領約好了說:『首先攻破秦軍進入咸陽的人就在那裡稱王。』現在沛公率先攻破秦進了咸陽,一點兒東西都不敢要,封閉了宮室,把軍隊調回霸上,好等待大王的到來。而派將領把守關口,是為了防備其他盜賊的出入和意外之事的發生啊!沛公是這樣的勞苦功高,卻沒有得到封侯的賞賜,大王反而聽信小人的閒話,想殺死有功的人,這只是亡秦的後繼者而已,我認為大王是不會這樣做的!」項王沒話回答,只回答說:「坐下!」樊噲就挨著張良坐下。坐了一會兒,沛公就起來上廁所去,順便把樊噲叫出來。

沛公出來後,項王就派都尉陳平去叫沛公回來。沛公說:「如今出來還沒辭行,這該怎麼好呢?」樊噲說:「辦大事顧不得小細節,行大禮用不著小謙讓。現在人家是刀俎,我們是俎上的魚肉,還辭什麼行!」沛公於是決定就此離去,教張良留下道謝。張良問道:「大王來時帶了什麼禮物?」沛公說:「我帶著兩塊白璧,想獻給項王;一對玉斗,想送給亞父。不料碰到他生氣時,所以不敢獻出,你替我獻給他們吧!」張良說:「好的!」在這個時候,項王的軍隊駐在鴻門一帶,沛公的軍隊駐在灞上,相離有四十里遠。沛公就留下車子,自己騎了一匹馬脫身而去,還有樊噲、夏侯嬰、靳彊、紀信等四個人拿著劍和盾牌步行跟著,從酈山下取道芷陽的小路離去。沛公對張良說:「從這條路到我們軍營,只不過二十里,估量我已到達軍中後,你才進去。」沛公抄了近路回到軍中,張良才進去道謝:「沛公酒喝得太多,支持不住了,不能前來告辭。沛公派我把兩塊白璧敬獻給大王,一雙玉斗敬贈給大將軍。」項王就接下白璧放在座位上;亞父接了玉斗放在地上,拔出劍來就把它擊破了,說:「唉!小孩子心態是不能共謀大事的!奪取項王天下的,必定是沛公了啊!咱們如今都要被他俘虜了!」沛公回到軍中後,立刻殺了曹無傷。








注解:
沛公:劉邦。起兵於沛,自立為沛公。
咸陽:秦國首都。
當陽君:英布,項羽部將。
子嬰:秦二世胡亥的侄子。趙高殺二世,立子嬰為秦王後,被子嬰誅滅。
范增:項梁起兵攻秦,投效軍中當謀士,為人有奇計。項梁死後,輔佐項羽。
鯫生:指淺陋無知的小人。鯫,小魚,音ㄗㄡ。
籍吏民:調查登記戶口。籍,登記。
亞父:尊之如父輩。
玉玦:半環形玉佩。玦與「決」同音,表示決斷。
項莊:項羽堂弟。
樊噲:成為屠狗人,後隨劉邦起義,以戰功封武陽侯。
跽:音ㄐㄧˋ,高跪姿。
參乘:亦作驂乘,音ㄘㄢ  ㄕㄥˋ,坐在車右負責護衛的人。
彘肩:豬前腿。
啗:音ㄉㄢˋ,同「啖」,吃。
陳平:先從項梁,後投效劉邦,輔佐成就帝王大業,為漢相。
桮杓:音ㄅㄟ ㄕㄨㄛˋ,飲酒器具。代指酒。
豎子:長者斥罵幼者之詞,猶言「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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