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按鈕

2012年6月6日 星期三

秋水---莊子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嘆曰:「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已若者』,我之謂也。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今爾出於崖涘,觀於大海,乃知爾醜,爾將可與語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陰陽。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不稊米之在大倉乎?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乎?五帝之所連,三王之所爭,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盡此矣。伯夷辭之以為名,仲尼語之以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自多於水乎?」

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是故大知觀於遠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無窮;證曏今故,故遙而不悶,掇而不跂,知時無止;察乎盈虛,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明乎坦塗,故生而不說,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也。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觀之,又何以知豪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又何以知天之足以窮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議者皆曰:『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異便。此勢之有也。夫精粗者,期於有形者 也。無形者,數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圍者,數之所不能窮也。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動不為利,不賤門隸;貨財弗爭,不多辭讓;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賤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異;為在從眾,不賤佞諂;世之爵祿不足以為勸,恥不足以為辱。知是非之不可為分,細大之不可為倪。聞曰:『道人不聞,至德不得,大人無己。』約分之至也。」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內,惡至而倪貴賤,惡至而倪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豪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睹矣。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睹矣。昔者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絕;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梁麗可以衝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狸性,言殊技也;鴟鵂夜撮蚤,察豪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故曰:蓋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是猶師天而無地,師陰而無陽,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語而不舍,非愚則誣也。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之義徒。默默乎河伯,女惡知貴賤之門、小大之家?」

河伯曰:「然則我何為乎?何不為乎?吾辭受趣舍,吾終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無拘而志,與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謂謝施;無一而行,與道參差。嚴乎若國之有君,其無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無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無窮,其無所畛域。兼懷萬物,其孰承翼?是謂無方。萬物一齊,孰短孰長?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

河伯曰:「然則何貴於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達於理,達於理者必明於權,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熱,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獸弗能賊。非謂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寧於禍福,謹於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內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躅而屈伸,反要而語極。」

曰:「何謂天?何謂人?」

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






語譯:
秋天的河水應時上漲,許許多多的大小河川,都匯集到黃河裡去。水流的廣大,讓河兩岸和水中沙洲的距離,隔著水也像是寬闊了以致分不清牛和馬。於是河神欣欣然高興起來,自以為天下的壯美,全在於這裡了。就順著水流向東流去,一直到了北海,向東邊看去茫茫一片,不見水的盡頭,這時河神才改變剛才自得的臉色,抬頭對海神嘆息說:「俗語說道:『自以為聽了很多道理,沒有人比得上自己』就是指我了。而且我曾經聽過批評孔子的見聞淺薄,輕視伯夷的義行,開始我不相信,現在我看到你這樣的博大無窮,才相信此話不假。我要是不到了你這裡,一定會永遠被懂得大道的人譏笑了。」

北海若說:「井裡的魚不能和它討論海的廣大,是因為受限於空料大小;夏天的蟲不可以和它討論冰的寒冷,是因為受美於時間的不同;見識淺薄的人不可以和他討論大道理,是因為受禮教的束縛。現在你擺脫了河岸的限制,看見了大海,知道你自己見聞的鄙陋,而可以和你討論大道了。天下的水,沒有比大海更大的了,天下所有的河水全都匯流進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停止,但它並不會因此溢滿;從尾閭流出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停止,但它也不因此枯竭、減少;無論春夏秋冬,水禍旱災,它都不受影響。超過江河的流量,是不能計算出來的。然而我未嘗因此而沾沾自喜,自以為是的和天地比較,因為我自天地那獲得形體,稟受陰陽二氣,不過是萬物之一,我在天地之間,實在太渺小了,就像小石子小木條在大山中一樣,正覺得自己的藐小,又怎敢自喜自滿呢!估計四海在於天地之間,不就像是一個小洞在大湖澤中一樣嗎?再說中國在四海之內,不也像是一粒小米粒在大倉廩裡面一樣嗎?物類的種類約有萬種,人不過是萬數種之一而已,人眾聚集的九州,有穀糧的生長,有車船的交通,人不過佔一小地方罷了,和萬物比較不也像是一根小毫毛在馬身上嗎?五帝所繼承,三王所爭奪的,仁人所憂慮的,賢能所勞苦的,都是在這些道理中。事有不同,像毫末在馬體都是一樣。伯夷辭讓,因而博得美名,孔子論說,人以為博學,這都是自以為高明,不就像你剛才自誇水流廣大一樣嗎?」

河伯聽了就說:「那麼,我以為天地為大,以毫末為小,可以嗎?」

北海若說:「不可以。因為物類的量是無窮的,時序更迭沒有停止,隨時變易,終始常新。因此大智慧的人無論遠近都看得到,所以雖然小也不以為少,大也不以為多,這是因為知道物量無窮。了解古今相同,所以對遙遠的事物不能看到而不苦悶,對眼前的事物可以看到而不強求,因為知道時間的流逝是永不停止的。觀察天道盈虛消長的道理,得到了不須高興,喪失了也不憂慮,因為知道世間事物隨時變易而沒有一定。明瞭死生是自然的正道,所以生存而不喜悅,死亡也不以為是禍害,知道始終生死是不能永久的。計算人所知道的有限事物,總不如不知道。人生存的有限時間多,不及人未生的無限時間多。想用極渺小的生命和智慧,去了無限的知識領域,所以就會迷亂而無所得啊。從這樣看來,又如何可以判斷毫末就是最小的單位,又如何判斷天地就是無盡的最大範圍呢?」

河伯說:「世上的議論都說:『極小的單位是沒有形體看不見的,最大的是沒有界限的』。這說法是真實的嗎?」

北海若說:「從細小的立場來看大的不能看遍的,從大的立場看細小是不能看得清楚明白。『精』,是微小中的最小物質。『垺』,是盛大中的最大物體。兩者各有優點,這是事勢所有的現象。至於論及物體的精粗,是指那有形的物體。無形的物體,是數量無法區分的。不可限制的物,是數量所不能計算的。可以用語言談論的,是粗大可見的物體,用意念可以料想的,是精微看不見的物。用語言所不能談,意念所不能推想得到的至理,那就不是局限於精細粗大的了。而只能在言意之外去求了。所以人順應自然而外顯的行為,是不損害人的,也不必認為是仁愛恩惠。所作所為不是為了利益,不看輕僕隸役卒,不爭奪貨則,不崇尚辭讓。做事不求助別人,不疲困心力貪求務得,不看輕貧賤污穢;行為不同凡俗,不重視怪辟詭異的行為;所做的都是隨從眾人,不輕視諂媚奸佞的人;世上的富貴爵祿不能勸勉他,刑戮的羞恥也不能侮辱他。因為知道是非是不可以為定分,細小巨大不可以為界限。聽說:『有道的人沒有聲聞,至德的人沒有獲得什麼,至人沒有自己的立場。』這是收斂自己到極高的境界了。」

河伯說:「那麼,在物體外部,或者物體的內部,從何處來區分貴賤?從何處來區分大小呢?」

北海若說:「從道的立場來看,萬物沒有貴賤的分別,從物的立場來看,物類都是以己為貴而相互輕賤;從世俗的立場來看,貴賤都是由外來而不在自己。從差別的角度來看,順著萬物自以為大的,就說它是大,那萬物沒有不是大的了,依照萬物自認為是小的,就說它是小,那萬物沒有不是小的了。明瞭天地像一粒小米,明瞭毫末像一座山,那便可以看出萬物相差的數量了。從功用上來看,順著萬物認為有的,就說它是有,那萬物沒有不是有的了。萬物自認為無的,就說它是無,那萬物便沒有不是無的了。知道東西方向互相對立,但不能缺少哪一方,那便可以確定萬物功用和分量了。從萬物的取向來看,順著萬物自認為它是對的就說它是對,那萬物都是對的。依萬物自認為是錯的,就說它是錯的,那麼萬物都是錯的。知道堯和桀自以為是而相互菲薄,萬物的取向和操守,就可以看出來了。

從前堯舜因禪讓而成為帝王,燕王噲和宰相子之因禪讓身死國亡。商湯和武王因爭奪而成為王,楚國白公勝因為爭奪而滅絕。由此看來,爭奪和禪讓的禮制,堯帝夏桀的行為,哪一種可貴,哪一種可賤,是有時間性的,不可以視為是永久不變的常道。又譬如大屋的棟樑可以用來撞擊城門,然而卻不可以用來塞住小洞,這是說器具不同,功用也就互異。騏驥驊騮等好馬一天可以奔跑千里,但是補捉老鼠卻不如狸狌,這是說技藝不同,功用也就互異。貓頭鷹在夜裡可以抓跳蚤,看極細微的東西,白天出來張大眼睛卻看不見山丘,這是說性能不同,功用也就互異。所以有人說:「為什麼不效法是而除卻非,效法治而除卻亂呢?」這是不明白天地間的道理,和萬物的本質的。就像是只效法天不效法地,只效法陰而不效法陽,不可行是很明顯的。若仍是固執而不放棄成見,這種人不是愚昧就是欺騙。因為帝王的禪讓彼此不同,三代的繼承各有差異,不合時代,違背世俗的,就叫做篡奪的人;合乎時機,順應世俗的,就叫做有義的人。沈默吧!河伯,你哪裡知道貴賤的門路,小大的區別呢?」

河伯說:「然則我應該做些什麼?不應做些什麼呢?我對於事物的辭受趨避,應該怎麼辦呢?」

北海若說:「在道的立場看起來,什麼是貴的?什麼是賤的呢?貴賤是循環的,這就叫做『反衍』。不要局美你的心志,這不合於大道。什麼是少?什麼是多?多和少是相對立的,這就叫做『謝施』。不要陷於偏一的行為,這和道不合。應該嚴肅的像一國的君主,沒有偏私的恩惠。很自得的像祭祀的神社,沒有偏私的賜福,很廣泛的像四方沒有窮盡,沒有界限。兼容萬物,哪會對誰偏袒愛護呢?這叫做沒有偏向。萬物都是齊一的,哪個短哪個長呢?大道沒有終始,萬物有死有生,它的成長不是依賴;萬物或虛空或充實,並沒有固定不變的形體。歲月不能復反,時間無法留止,萬物永遠在生長、死亡、盈滿、空虛的變化,結束了就有開始,這可以說明大道的趨向,可以驗證萬物的道理。萬物的生長,像是快跑,像是奔馳,沒有一個動作是不變的,沒有一個時刻是不移動的。該做什麼呢?不該做什麼呢?本身自然會變化。」

河伯說:「照這樣說,道有什麼可貴的嗎?」

北海若說:「了解道的一定通達事理,通達事理的一定明瞭權變,明白權變的人不會因為外物損害本性。至德的人,火不能使他熱,水不能使他淹死,寒暑不能使他受害,禽獸不能賊害他。並不是說他靠近這些不會損傷,而是他會詳察平安危險的分際,安寧的順應禍患和幸福,謹慎的考慮自己的去就,因此沒有什麼能夠傷害他。所以說,自然藏於內心,人為表現在外,道德的修養在於自然。知道什麼是天的作用,什麼是人的作用,一切行動都隨順自然處於自得的境地。進退和屈伸,依順自然的變化,這就回到了道的樞要而談到了道的要妙了。」

河伯說:「什麼叫做天?什麼叫做人?」

北海若說:「牛馬四隻腳,這是天然,絡馬頭,穿牛鼻,卻是人為。所以說,不要因為人為毀滅自然,不要因為事故而毀滅性命,不要因為貪求而損害聲名,謹守這些道理而不要喪失,就叫做反璞歸真。」











注解:
涘:音ㄙˋ,水邊。
大方之家:懂得大道理,極有修養的人。
篤:塞結,拘限。
曲士:見聞淺陋,偏激的人。
閭:音ㄌㄩˋ,聚集。
礨空,即礨孔,小穴。
稊:音ㄊㄧˊ,稗草類的草,米粒極細小。
掇而不跂:不以壽短而企求。掇,音ㄉㄨㄛˊ,短。跂,音ㄑㄧˋ,求。
垺,大之殷也:所謂垺,是大中更宏大的。垺,音ㄆㄡˇ,廣闊。
異便:不同情況有不同的適宜方式。
約分:接照事物定分而行。
騏驥驊騮:皆指駿馬。騏驥,千里馬。驊騮,周穆王八駿之一,泛指良馬。
繇繇乎若祭之有社:繇,音ㄧㄡˊ,悠然自得的樣子。
承翼:接受幫助。
固將自化:原本就要任自然變化。
蹢躅:音ㄓˊ ㄓㄨˊ,即「躑躅」,進退不定的樣子。
反要而語極:返歸道的精要而談其精微之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