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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7月7日 星期六

祭十二郎文---韓愈

年月日,季父愈聞汝喪之七日,乃能銜哀致誠,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靈:

嗚呼!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後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隻。嫂嘗撫汝指吾而言曰:「韓世兩世,惟此而已!」汝時尤小,當不復記憶;吾時雖能記憶,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來京城。其後四年,而歸視汝。又四年,吾往河陽省墳墓,遇汝從嫂喪來葬。又二年,吾佐董承相於汴州,汝來省吾,止一歲,請歸取其孥。明年,承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來。是年,吾又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罷去,汝又不果來。吾念汝從於東,東亦客也,不可以久;圖久遠者,莫如西歸,將成家而致汝。嗚乎!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吾與汝俱少年,以為雖暫相別,終當久相與處,故捨汝而旅食京師,以求斗斛之祿,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

去年,孟東野往,吾書與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髮蒼蒼,而齒牙動搖。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強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來,恐旦暮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熟謂少者歿而長者存,強者夭而病者全乎!嗚呼!其信然耶?其夢耶?其傳之非其真耶?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少者強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為信也。夢也?傳之非其真也?東野之書,耿蘭之報,何為而在吾側也?嗚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純明宜業其家者,不克蒙其澤矣!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少而強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耶?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汝去年書云:「比得軟腳病,往往而劇。」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為憂也。嗚呼!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抑別有疾而至斯乎?汝之書,六月十七日也。東野云,汝歿以六月二日,耿蘭之報無月日。蓋東野之使者,不知問家人以月日;如耿蘭之報不知當言月日。東野與吾書,乃問使者,使者妄稱以應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弔汝之孤與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終喪,則待終喪而取以來;如六守以終喪,則遂取以來。其餘奴婢,並令守汝喪,吾力能改葬,終葬汝於先人之兆,然後惟其所願。

嗚呼!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能撫汝以盡哀;斂不憑其棺,窆不臨其穴,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與汝相養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自今以往,吾其無意於人世矣!當求數頃之田于伊、潁之上,以待餘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嗚乎!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耶,其不知也耶?嗚呼哀哉,尚饗!







語譯:

某年某月某日,你的叔父愈,聽到你的死訊後的第七天,才能忍著悲哀,懷著誠意,叫建中由遠方帶來了應時的祭品,供在你十二郎的靈前說:

唉!我年幼的時候就沒了父親,長大以後,不知道父親是什麼樣子,只有依靠哥哥嫂嫂過日子。哥哥在中年時死於南方,那時我和你都還很小。跟著嫂嫂回來,把哥哥埋葬在河陽。後來為了過生活,又同你一起到江南去,雖然孤單窮困,卻沒有一天分開過。我上面雖然有三個哥哥,可是不幸都很早去世。繼承祖先的後代,在孫子這一輩只有你,在兒子這一輩只有我。兩代都只有一個人,真是孤單得很,嫂嫂曾經撫摸著你而指著我說:「韓家兩代,就只剩下你們兩個了!」你當時年紀更小,應當不會有什麼印象;我當時雖然已經能夠記憶,但也還無法體會到這話的悲哀。

我在十九歲時,才來到京城。隔了四年,曾回家去看過你一次。後來又隔了四年,我去河陽掃墓,碰到你正跟著嫂嫂的靈柩來安葬。又隔了兩年,我在汴州幫助董丞相處理事情,你趕來看我;只住了一年,你就說要回去接你的妻子。第二年丞相去世,我離開汴州,結果你沒有來。那年,我在徐州幫忙處理軍務,我派去接你的人剛剛動身,沒想到突然我又離了職,結果你又不能來。我想你跟我到東邊去,然而在東邊也是作客,不能長久待在那裡。要謀求久遠的安定,不如回到西邊去。我準備把家安頓好後,再接你過來。唉!誰想到你竟然突然去世了呢?我和你都是很年輕的人,我心裡總以為雖然暫時分開,最後總會長久相處在一起的;所以我才離開你,去京都作客,當一名小官,以謀求微薄的薪俸。早知如此,即使是最高的官職、最好的待遇,我也不肯有一天離開你而去就任的。

去年孟東野到你那裡去,我曾經託他帶信給你說:「我的年紀,雖然還未滿四十歲,可是我的視覺已經有些模糊,頭髮灰白,牙齒也動搖了。想到叔父和哥哥他們身體都很健康強壯,卻很早就去世;像我身體這樣衰弱的人,還有希望活得很長久嗎?我無法到你那裡去,你又不願到我這裡來,說不定我早晚間就會死去,那你就要抱著無限的悲哀了。」誰知道年輕的反而先死,而年長的卻留了下來;健康的反而短命,多病的卻保全了呢?唉!這是真的嗎?還是在做夢呢?難道是消息不確實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難道以我哥哥德行那麼好,他的子嗣也要早死嗎?以你的純美聰明,竟不能承受他的福澤嗎?或者是年輕的、強壯的應當早死,而年長的、衰弱的應當不死嗎?這是不可能的。假如說這是做夢或消息不確實,那麼,孟東野的來信、耿蘭的報告,為什麼會在我的身邊呢?唉!這是千真萬確的了。以我哥哥德行那樣好的人,他的子嗣也要早死了;像你那樣純美聰明的人,應該繼承家業的,卻不能承受先人的福澤了!一般人所的天命,實在很難預料;所謂神意,實在很難了解;所謂道理,是不容易推想的;至於人壽,也很難知道啊!雖然如此,我從今年起,灰白的頭髮,有的全部都變白了;動搖的牙齒,有的已經脫落了。體力一天比一天衰弱,精神一天比一天萎靡。還能有多少時候,不跟著你死去呢?如果人死了仍然有知覺,那麼我們分離的日子還有多久呢?如果人死後便沒有知覺,那麼我為你悲傷的日子也不會多了;倒是不悲傷的日子,卻永遠沒有盡頭啊。你的兒子,現在才十歲;我的兒子,也只有五歲。年壯力強的人尚且不能保存,這麼年幼的孩子,又怎能期望他們長大成人呢?唉!真是傷心啊!真是傷心!


你去年的信上寫說:「最近患了軟腳病,常常發作得很厲害。」我說:「這種毛病,江南的人,常常有的。」我不曾把它當作一件可憂慮的事。唉!難道你就是因為這毛病而喪生的嗎?或者是因為另外還有病才弄到這樣呢?你的信,是六月十七日寫的;但是孟東野卻告訴我說你是六月二日離世的。耿蘭的報告,沒有說明月日。這可能是因為東野所派遣的人,不知道應該向家人問清楚日期;而耿蘭的報告,不知道應當說明月日。至於東野寫信給我,日期一定是問他所派遣的人,那人隨便回答他罷了。事情真是這樣嗎?還是不是這樣呢?

現在我叫建中祭奠你,同時慰問你的兒子和你的乳母。他們如果能夠維持生活,守滿你的喪期,那麼就等喪期滿了,再接他們過來;如果不能守滿喪期,那麼就順便接過來。其餘的婢奴,就叫他們守你的喪。只要是我的力量能夠負擔的,最後一定會將你改葬到祖先的墓地去,這樣才算了卻我的心願。

唉!你在什麼時候生病的,我不知道;你在什麼時候去世的,我也不知道。你活著的時候,我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你死了以後,我又無法去看你,向你表示哀痛。在你入殮的時候,我不能站在棺木旁邊;在你下葬的時候,我又不能到墓地去。唉!大概是因為我的行為對不住神明,因而才使你早死。我是既不孝又不慈,才不能和你生活在一起,死在一道。我們一個在天涯,一個在地角。你活著的時候不能和我的形體相依;死了以後,靈魂也不曾到夢中來和我相會。這都是我造成的,我又怨尤些什麼呢?老天呀!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從今以後,我也沒有活在世間的興趣了!現在我只想在伊水和潁水之上,買下幾百畝的田地來度過我的餘年,一方面教導我的兒子和你的兒子,希望他們能夠長大成人;撫養我的女兒和你的女兒,等待她們出嫁,就是這樣罷了。唉!話總是要說完的,但是情感卻永遠沒有終了的時候!你究竟知道呢?還是不知道?唉真是哀痛極了!希望你來享用這些祭品吧!




注解:
孥:音ㄋㄨˊ,家眷。
其幾何離:離別不會太久。
比:音ㄅㄧˋ,近來。
兆:墳塋。
窆:音ㄅㄧㄢˇ,下棺於墓穴。
尚饗:希望來享用。祭文中的結尾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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