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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7月13日 星期五

教戰守策---蘇軾

夫當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於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此其患不見於今,而將見於他日。今不為之計,其後將有所不可救者。

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雖平,不敢忘戰。秋冬之隙,致民田獵以講武,教之以進退坐作之方,使其耳目習於鐘鼓旌旗之間而不亂,使其心志安於斬刈殺伐之際而不懾。是以雖有盜賊之變,而民不至於驚潰。

及至後世,用迂儒之議,以去兵為王者之盛節。天下既定,則卷甲而藏之。數十年之後,甲兵頓弊,而人民日以安於佚樂;卒有盜賊之警,則相與恐懼訛言,不戰而走。開元、天寶之際,天下豈不大治?惟其民安於太平之樂,酣豢於遊戲酒食之間;其剛心勇氣,消耗鈍眊,痿蹶而不復振。是以區區之祿山一出而乘之;四方之民,獸奔鳥竄,乞為囚虜之不暇;天下分裂,而唐室因以微矣。

蓋嘗試論之:天下之勢,譬如一身。王公貴人所以養其身者,豈不至哉?而其平居常苦於多疾。至於農夫小民,終歲勤苦,而未嘗告病。此其故何也?夫風雨霜露寒暑之變,此疾之所由生也。農夫小民,盛夏力作而窮冬暴露,其筋骸之所衝犯,肌膚之所以浸漬,輕霜露而狎風雨,是故寒暑不能為之毒。今王公貴人處於重屋之下,出則乘輿,風則襲裘,雨則御蓋;凡所以慮患之具,莫不備至;畏之太甚,而養之太過,小不如意,則寒暑入之矣。是以善養身者,使之能逸而能勞;步趨動作,使其四體狃於寒暑之變;然後可以剛健強力,涉險而不傷。夫民亦然。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驕惰脆弱,如婦人孺子,不出於閨門。論戰鬥之事,則縮頸而股慄;聞盜賊之名,則掩而不願聽。而士大夫亦未嘗言兵,以為生事擾民,漸不可長。此不亦畏之太甚,而養之太過歟?

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見四方之無事,則以為變故無自而有,此亦不然矣。今國家所以奉西北二虜者,歲以百萬計。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無厭,此其勢必至於戰。戰者必然之勢也,不先於我,則先於彼;不出於西,則出於北。所不可知者,有遲速遠近,而要以不能免也。天下苟不免於用兵,而用之不以漸;使民於安樂無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地,則其為患必有所不測。故曰: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此臣所謂大患也

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講習兵法;庶人之在官者,教以行陣之節;役民之司盜者,授以擊刺之術;每歲終則聚於郡府,如古都試之法,有勝負,有賞罰,而行之既久,則又以軍法從事。然議者必以為無故而動民,又撓以軍法,則民將不安,而臣以為此所以安民也。天下果未能去兵,則其一旦將以不教之民而驅之戰。夫無故而動民,雖有小怨,然孰與夫一旦之危哉?

今天下屯聚之兵,驕豪而多怨,陵壓百姓而邀其上者,何故?此其心,以為天下之知戰者,惟我而已。如使平民皆習於兵,彼知有所敵,則固已破其奸謀,而折其驕氣。利害之際,豈不亦甚明歟?





語譯:
目前人民的憂患,究竟在哪裡呢?就在知道處於平安而不知道處於危險,能享受安樂而不能忍受勞苦。這種憂患目前看不到,將來就會看到;現在不想辦法,以後會沒法子挽救的。

從前先王知道軍隊不可以去除,因此雖然天下太平,不敢忘記戰事。在秋冬空閒的時候,就召集人民打獵來講習武藝,教他們前進、後退、坐下、起來的操法;使大家聽慣了鐘鼓,看慣了旌旗,不會混亂;使大家在攻守斬殺的時候,心志安定不害怕。所以雖然有盜賊的變亂,人民也不至於吃驚潰散。

到了後世,採用迂儒的主張,把廢除軍隊當作王者的美德。天下已經安定了,就把鎧甲收藏起來。幾十年以後盔甲壞了,兵器鈍了,人民天天在過安逸享樂的生活;突然有盜賊的警報,就害怕的互傳謠言,不打仗就逃走了。唐朝開元、天寶時候,天下不是很太平嗎?就因為人民習慣於太平的快樂,充分享受遊戲吃喝的生活,大家的剛強精神、勇敢氣魄,消耗變化,麻痺而振作不起來。所以一個小小的安祿山,趁機會出來;四方的人民,像鳥獸一樣亂跑亂竄,請求做俘虜囚犯,還怕來不及;天下分裂,唐朝也就衰微了。

我曾經評論過;天下的大勢,就像身體一樣。大官貴人保養他們的身體,不是很周到嗎?可是他們平時常苦於多病。至於農夫老百姓,整年勤勞受苦,卻沒有病過。這是什麼緣故呢?颳風、下雨、寒霜、濕露、冷熱的變化,是疾病產生的根源。農夫老百姓,酷熱的夏天努力工作,最冷的冬天也在野外;他們的筋骨受過磨練,肌膚受過潮濕,霜露不算什麼,風雨也習慣也,因此冷熱不能危害他們。大官貴人住在華美大屋樓宇裡,出來就坐轎子,刮風就穿皮裘,下雨就打傘;凡是防禦災患的東西沒有不完備的。一方面怕的太厲害,一方面又嬌養的太過分,稍微不注意,不是受寒,就是中暑了。所以會保養身體的,要使他能享受安逸也能勞苦:走走跑跑,勞動勞動,使四肢習慣於冷熱的變化;然後可以剛健有力氣,遇到危險不受損傷。人民也是這樣的。

現在太平久了。天下的人,驕傲懶惰而脆弱,像婦女小孩子,屋門都不出。講到戰鬥的事情就縮起脖子兩腿發抖;傳來盜賊的名字,就摀著耳朵不願意聽。士大夫也不談兵事,認為談到戰鬥就是沒事找事,騷擾人民,壞根源不可發展起來。這不是怕得太厲害、保養的太過分嗎?

天下本來是有意外的災患的。愚蠢的人看見四方沒事,就以為變故無從產生,這也是不一定的。現在國家供奉西、北兩個敵國,每年的幣帛起碼要百萬。供應的幣帛有限量,可是貪求的心理沒有滿足的時候;這種情勢一定會導致戰爭的。戰爭是必然的形勢,不是我先發動,就是對方先發動;不是由西夏來,就是由契丹來。所不能斷定的,是時間早晚、地方遠近,總之是免不了的。天下如果免不了要用兵,用兵又不是慢慢訓練,長使人民處在安樂無事的生活裡,一旦要出來拚戰生死,那種禍患就不能預測了。所以說:天下的人民知道平南機而不知道危險,能享受安逸卻不能勞苦,就是我所說的大憂患哪!我主張讓士大夫注重武勇,講習兵法;普通人民在官府做事的,教他軍隊行軍的法度;跟勞役管理盜賊的人,教他刺擊的技術;每年年底就聚集在府城,像古時候總檢閱考試的辦法一樣,分勝敗,定賞罰,實行久了,就拿軍法訓練他們。議論的人一定以為無故勞動人民,又用軍法牽制他們,人民就會不安起來,可是我以為這正是安定人民哪!天下如果不能廢除軍備,那麼有一天會逼著沒受訓練的人民去打仗。無故勞動人民,雖然有小不滿意,可是比突發的危險哪個好呢?

目前天下屯聚在邊境軍區的士兵,驕傲強橫諸事不滿意,欺侮老百姓,向上司強求硬作,是什麼緣故呢?他們心裡,以為天下會打仗的只有自己罷了。如果讓平民都學習軍事,他們知道有敵手,就可以破除邪心,減他們的驕氣。利害兩方面,不是很明顯嗎?







註解:
果安在哉:究竟在哪裡呢?
隙:空閒時候。
斬刈殺伐:斬,以斧銊砍頭。刈,割斷。伐,以刀劍刺人。指作戰時兵器相互砍殺。
懾:害怕、恐懼。
迂儒:不知變通的儒者。
去兵:解除軍備。
佚:通「逸」。
酣豢:酣,久耽。豢,養。
眊:音ㄇㄠˋ,不明的樣子。
狎:熟悉。
重屋:樓房。
御蓋:用雨傘。
狃:習慣。
行陣之節:軍隊中的法度。
軍法從事:按軍法規定施行賞罰。
陵:欺侮。
邀:強求,同「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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