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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7月14日 星期六

黃州快哉亭記---蘇轍

江山西陵,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沅湘,北合漢沔,其勢益張。至於赤壁之下,波流浸灌,與海相若。清河張君夢得,謫居齊安。即其廬之西南為亭,以覽觀江流之勝。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蓋亭之所見,南北百里,東西一舍。濤瀾洶湧,風雲開闔。晝則舟楫出沒於其前,夜則魚龍悲嘯於其下,變化倏忽,動心駭目,不可久視。今乃得翫之几席之上,舉目而足。西望武昌諸山,岡陵起伏,草木行列,煙消日出,漁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數;此其所以為快哉者也。至於長洲之濱,故城之墟,曹孟德、孫仲謀之所睥睨;周瑜、陸遜之所騁騖。其流風遺跡,亦足以稱快世俗。

昔楚襄王從宋玉、景差於蘭臺之宮,有風颯然至者。王披襟當之,曰:「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獨大王之雄風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蓋有諷焉。夫風無雌雄之異,而人有遇不遇之變。楚王之所以為樂,與庶人之所以為憂,此則人之變也,而風何與焉?士生於世,使其中不自得,將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將何適而非快?今張君不以謫為患,竊會計之餘功,而自放山水之間,此其中宜有以過人者。將蓬戶甕牖,無所不快;而況乎濯長江之清流,揖西山之白雲,窮耳目之勝以自適也哉!不然,連山絕壑,長林古木,振之以清風,照之以明月,此皆騷人思士之所以悲傷憔悴而不能勝者,烏睹其為快也哉?

元豐六年十一月朔日,趙郡蘇轍記。




語譯:
長江過了西陵峽後,才到平地,水流因此更寬大、也更自由;南面匯合沅水、湘水,北面匯合漢水、沔水,水勢更為浩大,到了赤壁,各方水流都灌注在一起,就像大海一般。清河人張夢得先生,貶官到齊安郡,在他住處的西南方造了一個亭子,來眺望觀賞江流的勝景。我哥哥子瞻,給它取個名字,叫做「快哉亭」。

從這亭子四處看望,可以看到南北一百里,東西也有三十里;波濤澎湃洶湧,風雲聚取離合,白天有船隻在亭前來來去去,晚上有魚龍在亭下怪聲地吼叫。它的景色變化迅速,令人驚心動魄,不能長久觀賞。但現在卻能夠在桌前、坐席之上來欣賞它,放眼看去,一覽無遺。向西眺望武昌一帶的山,高高低低的山峰,一起一伏,樹木一行行地排列著;煙氣消散,太陽出來時,漁人和樵夫的房屋,都可以一家一家的數出來,這也就是稱它為「快哉亭」的原因了。至於那沙洲的邊緣,故城的遺址,正是當年曹孟德、孫仲謀爭霸稱雄的地方,也是周瑜、陸遜大顯身手的所在;他們的風流事蹟,也都足以叫後世拍掌稱好。

從前楚襄王帶著宋玉和景差,遊於蘭臺宮,有一陣風颼颼地吹了過來。楚襄王打開衣襟,迎著風說:「痛快極了,這一陣風!它可是我和老百姓一同享受的嗎?」宋玉說:「這只是大王所獨享的雄風罷了,老百姓哪裡能夠共同享受?」宋玉的話,大概是有所諷刺吧!風沒有雌雄的分別,可是人有得意和失意的不同;楚王之所以覺得快樂,和老百姓之所以覺得憂愁,這就是人事上的不同,和風有什麼關係呢?

一個人活在世上,假如他的內心不愉快,無論到什麼地方,也不免感傷!如果他的心裡平坦寬暢,不因外在的環境而影響到本身的性靈,那麼,無論到什麼地方,又怎會不快樂?現在張先生不因貶謫而感到憂愁,能夠利用公餘的時間,把自己的心情寄託在山光水色之中,這表示他的內心修養,一定有超乎常人的地方。這樣一來,就算是拿蓬草作門、破甕做窗,也一樣會感到快樂。何況能夠在長江的清流中洗滌心胸,把西山的白雲招來作伴,還有看不完的絕妙景物、聽不厭的自然音響,可以拿來自我陶醉呢?要不是這樣,那連接不斷的山峰,隔斷難走的坑谷,幽長的森林,古老的樹木,清風吹動著,明月高照著;這都足以使感傷的詩人和深思的志士,覺得悲傷憔悴,無法承受,哪裡還看得到什麼快樂的地方呢?




註解:
一舍:三十里。
睥睨:音ㄅㄧˋ  ㄋㄧˋ,傲慢斜視的樣子。
流風:傳續下來的作風。
寡人:古代諸侯的謙稱。
適:往。
會計:即總計和考核,引申為日常政務。
甕牖:拿破甕來做窗戶,形容貧陋的房子。
騷人思士:詩人和深思的人士。
勝:音ㄕㄥ,忍受。
烏睹:哪裡見到。「烏」是疑問副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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