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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7月13日 星期五

超然臺記---蘇軾

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餔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夫所為求福而辭禍者,以福可喜而禍可悲也。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乎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福。夫求禍而辭福,豈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蓋之矣。

彼遊於物之內,而不遊於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覆,如隙中之觀鬥,又焉知勝負之所在。是以美惡橫生,而憂樂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錢塘,移守膠西,釋舟楫之安,而服車馬之勞;去雕墻之美,而蔽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觀,而適桑麻之野。始至之日,歲比不登,盜賊滿野,獄訟充斥,而齋廚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樂也。處之期年,而貌加豐,髮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樂其風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於是治其園圃,潔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補破敗,為苟全之計。而園之北,因城以為臺者舊矣,稍葺而新之。時相與登覽,放意肆志焉。

南望馬耳、常山,出沒隱見,若近若遠,庶幾有隱君子乎!而其東則盧山,秦人盧敖之所從遁也。西望穆陵,隱然如城郭,師尚父、齊威公之遺烈,猶有存者。北俯濰水,慨然太息,思淮陰之功,而弔其不終。臺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溫,雨雪之朝,風月之夕,余未嘗不在,客未嘗不從。擷園蔬,取池魚,釀怵酒,瀹脫粟而食之,曰:「樂哉遊乎!」方是時余弟子由適在濟南,聞而賦之,且名其臺曰超然。以見余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遊於物之外也。





語譯:
凡是物體,皆有可觀賞的地方。如果有可觀賞的地方,自然可以得到樂趣,不必要什麼奇特瑰麗的東西才可以。吃酒滓喝淡酒,都可以使人沈醉;吃花果蔬菜,也都可以填飽肚子。以此類推,我無論到哪裡還能不快樂嗎?一般人汲汲於求福避禍,以為福是可喜的而禍是可悲的。人的欲望是無窮盡的,而物質上可以滿足我們的卻有限;於是美惡的分辨,在心中交戰,而取捨的選擇,在面前交纏;可喜的事常常太少,而可悲的事常常太多,所以說一般人是求福而避禍。求禍而避福,難道是人之常情嗎?這是因為受到物慾的蒙蔽啊。

那些遊於物內的人,不知跳脫物體範圍之外來遊賞。物體本來沒有大小的分別,從它的內在來看,它沒有不是高大的。它依侍著這種高大來面對我,那麼我便常常眼花撩亂,反覆顛倒,好像在縫隙中觀看打鬥一樣,又哪裡知道勝負的所在呢?所以產生了好壞美醜的區別,而憂愁喜樂的感情也出現了,怎能不悲傷呢?

我從杭州遷調到膠西做太守,捨棄了丹船的安逸,承受車馬的勞頓,離開華美的住處,卻居住在簡陋的屋子,拋棄湖光山色的景緻,而來到種植桑麻的田野。剛剛到任的時候,連年五穀歉收,到處都是盜賊,訴訟案件非常多;而廚房裡連蔬食都沒有,只得天天吃枸杞和菊花充飢,別人都疑心我過得不快樂。住了一年,我的容貌比以前更加豐潤,頭髮白的地方,反而一天天的變黑了;我既喜愛當地風俗的淳樸,而當地的官吏和人民也喜愛我這愚拙的人。於是我開始整理園圃,打掃庭院,砍伐安邱、高密兩地的樹木,來修補這殘破敗壞的地方,做暫時苟且偷安的打算。而園圃的北面,本來依著城牆而修建的臺,已經破舊了,所以也稍加修葺把它刷新。時常和人們一起登到臺上觀覽,放開心情,任意遊玩。

向南望馬耳山和常山,忽隱忽現,好像距離很近,又好像很遠,或許有隱逸的君子住在那裡啊!而臺東邊的盧山,是秦人盧敖所隱遁的地方。向西可以望見穆陵關,隱隱約約地像城郭的樣子,是姜太公、齊桓公遺留下來的功業,好像還存在呢。向北俯微濰水,不禁感慨嘆息,懷想淮陰侯韓信當年的戰功,哀悼他不得善終。這座臺高大而安穩、深廣而明亮,夏天涼爽而冬天溫暖。在下雪的早上,在微風輕拂明月高照的晚上,我沒有不在臺上的,客人也沒有不跟著我來的。採摘園圃裡的菜蔬,網取池塘裡的魚,釀製高梁酒,煮糙米飯,然後說:「這麼優遊閒散,真有樂趣啊!」當這個時候,我的哥哥子由正好在濟南,聽了這情形就寫了一篇賦,並且稱這座臺為「超然」,藉以記載我無論到哪裡沒有不快樂,乃是因為能遊於物外的原因。






註解:
餔糟啜醨:食酒糟、飲淡酒。餔,音ㄅㄨ,食。醨,音ㄌㄧˊ,淡酒。
膠西:密州,今山東膠縣。
釋:捨棄。
雕墻:雕飾華麗的牆,指豪華建築。
采椽:采,通棌,柞木。椽,音ㄔㄨㄢˊ,支撐屋瓦的圖木。謂其簡樸。
適:往。
葺:音ㄑㄧˋ,修補整治。
遁:隱世。
不終:不得善終。
子由:蘇軾之弟蘇轍,字子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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