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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7月8日 星期日

捕蛇者說---柳宗元

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齧人,無禦之者。然得而腊之以為餌,可以已大風、攣踠、瘻癘,去死肌,殺三蟲。其始,太醫生以王命聚之,歲賦其二。募有能捕之者,當其租入。永之人爭奔走焉。

有蔣氏者,專其利三世矣。問之,則曰:「吾祖死於是,吾父死於是,今吾嗣為之十二年,幾死者數矣。」言之,貌若甚戚者。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將告於蒞事者,更若役,復若賦,則何如?」蔣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將哀而生之乎?則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復吾賦不幸之甚也。嚮吾不為斯役,則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鄉,積於今六十歲矣。而鄉鄰之生日蹙,殫其地之出,竭其廬之入。號呼而轉徙,餓渴而頓踣。觸風雨,犯寒暑,呼噓毒癘,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與吾祖居者,今其室十無一焉。與吾父居者,今其室十無二三焉。與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無四五焉。非死即徙爾,而吾以捕蛇獨存。悍吏之來吾鄉,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譁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吾恂恂而起,視其缶,而吾蛇尚存,則弛然而臥。謹食之,時而獻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盡吾齒。蓋一歲之犯死者二焉,其餘則熙熙而樂,豈若五鄉鄰之旦旦有是哉。今雖死乎此,比吾鄉鄰之死則已後矣,又安敢毒耶?」

今聞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於虎也。」吾嘗疑乎是,今以蔣氏觀之,猶信。嗚呼!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為之說,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





語譯:
永州的郊野,出產一種奇異的蛇,身子是黑色的,卻有白色的花紋,被牠碰到的草木都會枯死;咬著了人,就無藥可治。但是捉到牠晒乾做藥,可以治好痲瘋、手足拳曲、惡生腫瘡等病,也可以去腐生肌,殺死人體內的寄生蟲。當初太醫奉皇帝的命令徵購這種蛇,每年進貢兩次。為此招募能捕蛇的人,作為抵充當交的租稅。於是永州的人,都爭先恐後去捕蛇。

有個姓蔣的人,專門捕捉這種蛇已經歷時三代了。問他捕蛇的情況,卻回答說:「我的祖父死於捕蛇,我的父親也是,現在我繼承這件事已經十二年了,差點送命也好多次了。」說這話時,表情似乎很悲戚。我為他難過,便說:「你痛恨做這件事嗎?我可以替你告訴地方官,換件差事給你,恢復你的賦稅,你看怎麼樣?」蔣氏聽了更悲傷,眼淚汪汪地流出來,說:「您是可憐我,要讓我活下去嗎?那麼我做這工作的不幸,還不像恢復我納稅的不幸那麼嚴重。以前我要是不做這件差事,早就困苦不堪了。

自從我三代住在這裡,到現在已經六十年了,鄉里鄰居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艱難。他們繳出田地上所有的糧產,屋子裡全部的收入,哭喊著輾轉遷徙,挨餓受渴,顛躓頓仆,遭到風吹雨打,冒著嚴寒酷暑,呼吸著瘴癘之氣,常常是屍首一個壓著一個。從前與我祖父同住的人,現在十家中剩不到一家;和我父親同住的人,現在十家中剩不到二三家;和我同住十二年的人,現在十家中剩不到四五家,他們不是死去,就是搬走,只有我因為捕蛇才得以倖存下來。每當兇惡的官差來到村中,到處狂呼喊叫,騷擾毀壞,大家都喧嘩驚恐,連雞狗也不得安寧。每天我緊張小心地起身,看看瓦罐裡的蛇還在,就很放心地睡覺。細心地餵養牠,到了時候就獻上去。回來後就安心地吃田裡的糧產,以享盡我的一生。一年中大概冒著生命危險捕蛇不過兩次,其餘的時間就快樂地生活,哪像我的村人們每天都活在痛苦中呢?如今即使因捕蛇而死,比起我的鄉人已經晚了許多時間才死,我又怎敢抱怨呢?」

我聽了之後更加感到悲痛。孔子說:「苛刻的稅制比老虎還要凶狠。」我曾經懷疑這句話,現在從蔣氏的遭遇看來,是真正可信的。唉!誰知嚴苛沉重的稅制毒害,竟比這種毒蛇還厲害了好多好多!所以我寫了這篇(捕蛇者說),等待那些視察民情的官員能做個參考。






注解:
腊:音ㄒㄧ,晒乾、晾乾。餌,藥物。
大風:麻瘋病。
攣踠:手腳曲而不能伸。
廔癘:廔,脖頸腫。癘,惡瘡。
三蟲:即三尸蟲,為潛於人體的寄生蟲。
殫:盡。
隳突:騷擾衝撞。隳,音ㄏㄨㄟ,毀也。
恂恂:害怕緊張的樣子。
苛政猛於虎:語出《禮記.檀弓下》,意謂嚴苛的稅制,比老虎還要更凶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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